槐花儿
桂云嫂总爱在舍楼后面的植物园看槐花,花园里娇艳的红樱桃花、桃花,还有那缀得满枝满树的紫金花,她都一扫而过,却总是独自站在那棵开满洁白槐花的树前,久久凝视着,有时扯来一串槐花抚摸着,寻思着。
桂云嫂老家的竹林也有棵槐花,花蒂上有三片洁白的花瓣,上面一片花瓣呈弧形向下伸展着,全部罩住下面合开的两片花瓣,就像一个大姐姐护着一双小妹妹。槐花开时招来一树小蜜蜂,嗡嗡嗡地吮吸着甘甜的花汁,酿成上等槐花蜜。在粮食紧张的年代,槐花还成为粮食的替代品,时常被人们采下来掺和在米里一起煮饭填肚子。
桂云嫂清楚地记得,那时候婆婆常说:“槐花,你跟姐到那槐树上打点花下来,米又少了。”只见槐花儿拿着事先绑好的勾子一路小跑去竹林那棵槐树上勾花,低处的都被打得差不多了,只有树顶有几串白灿灿地耀着。槐花儿说“我上去把它采下来”。“哎!树上有刺!”桂云嫂话音未落,槐花就像小猫一样爬上树,只见她左一个“哟”,右一声“哟”,槐树刺儿刺得她直叫唤,小嘴里直吸凉气。她硬是把树梢上几串好花摘下来了,可她小手身上却留下了道道血痕,她还笑嘻嘻地冲桂云嫂说,姐啊,我可比你采得多!明亮眸子里还荡漾着得意。
桂云嫂的女儿小洁出生在冬月,是个雪花飘飘塘水都结冰凌的季节,槐花儿还要打水洗尿布,小手冻得红虾子一样,她听上辈人说坐月子要吃好点补补身子,说月子不足一生亏。槐花儿就到学校上边山上挑蛭石到柳垸镇,一百斤五角钱运费,她去挑三十斤,得到一角五分钱,挑三趟可买一斤肉给嫂子改善生活,她每天挑二十多趟,从学校到柳镇来回十几里路,哪一次不是夜里摸回来?有几次她还光着脚丫走在回家路上。那时候,槐花才是一个十三岁的孩子啊!桂云嫂摸着她汗湿的衣服心痛了,叫她不要再挑了。槐花嘿嘿一笑,等我哥当兵转业了,再让我们享福吧。桂云嫂又问她,这么晚回家怕不怕,槐花儿说,月亮真好,我走一步它走一步一直把我送到家。
槐花刚上初二时,生产队每人每月提的基本口粮只有一半,这一半的口粮靠你在队里劳动挣工分按工分分粮,桂云嫂家老的老,小的小,加上又有孩子吃奶,别人分工分粮能挑上一担或背一袋子,而她们家就像买盐一样,只驮一点点回。几张大口怎么办?槐花倔强起来,说我不读书了,到生产队做工分去。桂云嫂劝她说,黏粥也是吃,清粥也是喝,饿不死,命还在。书丢了就亏一生咧!槐花却执意不去学校,挑着箢篼扁担出工了。她的班主任三天两头跑到家里动员她上学,说,槐花成绩在班上数一数二,考个中专是没有问题的。说某伢考得上,你肯定也考得上。老师说的某伢是与槐花十分要好的同学。槐花说“谢谢老师了,我今后在家学着写些东西。”
第二年,老师说的某伢果然考取一个地区师范,那个同学拿着通知书来看槐花时,槐花先是高兴了一阵,等送走同学,她钻被窝里哭了,哭得真惨,硬把一个刚升的太阳,哭得躲进靛青色云层里,然后竟然下起了小雨。哎呀!老天都在为槐花掉眼泪呀!
几年后,母亲过世了,槐花也要出嫁了。姑娘出阁,如果嫁妆丰厚自然会长脸,那红漆亮亮的嫁妆,那长长的送亲队伍,都是令人羡慕的。桂云嫂清楚地记得,槐花儿出嫁的头天晚上,夜很黑,也很冷,槐花在灶膛把火,桂云嫂在灶台切红薯,姑爷诚实地坐在一小方桌边,屋里寂静得一点声音都没有。桂云嫂说:“我们对不住你槐花儿。”槐花儿说:“爷娘给我们好手脚的,只要勤俭,多吃点苦,日子总会过去的。”妹夫也说:“不要紧的,日子总会慢慢地好起来的,不要担心。”
槐花儿走的第二年,生产队就分田到户,搞责任制了。槐花儿那里田多,她家分得十亩田,都种上了稻子,妹夫还间或贩些小猪,槐花儿也到附近镇建筑队打零工挣钱,他们的日子开始红火了。
桂云嫂的丈夫复员安排到油田工作,桂云嫂也随他去了。桂云嫂想起欠妹妹槐花的情太多了,就和丈夫商量,让妹妹到油田上来当一名后勤工人。时下正逢油田扩大生产规模,要招工人,油田领导同意接收。
桂云嫂想象着诚实的妹夫知道这个消息眼睛一准眯成了一条缝儿,活泼乱跳的小外甥女也会蹦起来的,槐花儿虽说没读中专有些遗憾,但现在应该也是欢天喜地了。桂云嫂仿佛看到眼前一片五彩缤纷,那阳光灿烂明媚、鲜花簇拥的路上荡起两家人的欢声笑语……
但令桂云嫂没有想到的是,刚才还是阳光灿烂,却徒然飘来一片乌云。晚饭后,邮递员送来电报,是妹夫拍来的,电文一行字:“槐花急病,哥嫂速归”。桂云嫂感觉有不祥之兆,对丈夫说,我们赶紧搭明早四点班车回去。
经过九小时颠簸,桂云嫂他们下午三点才赶回老家。远远望去,老家垸头站着一群人,一个个眼泪汪汪的,哭得凄凄惨惨。桂云嫂感到已出大事了,心里生生地痛。
这时,外甥女小兰头上系着一朵白花,笃笃地跪到桂云嫂和丈夫的跟前:“妈妈她不在了……”
桂云嫂一路哭着往前奔。看着槐花静静躺在床上,脸摔破了变了形,桂云嫂痛彻心扉:“槐花儿,哥哥嫂子看你来了!”
桂云嫂推了槐花半天不动,脑子一轰,昏倒在槐花的床前。
原来,槐花昨晚帮一建筑工地运砖,她挑上四楼,刚到漂板上时徒然停电,她一脚踩空掉了下来。
醒来后,槐花已出殡了。桂云嫂来到北山黄土岗上,拍打那崭新泥土:“槐花哟,你往日活泼可爱身姿呢?青春的朝气哩?你的向往,你想写的小说呢?你想自修中学课程圆你的大学梦哩,你对生活那美好的憧景哩?你怎么这么绝情啊!嫂子想回报你都不给机会,我带来你上班消息你还没听到,你要让我一生一世欠你情啦!你个冤家!”
一切都被清霜所覆盖,抬眼望去,天边那淡红淡黄的晚霞,像画家一笔拉开的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