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青
清明,大雨。
劈头盖脸的雨倒下来,满地的泥水,给祖先上坟传统的跪地磕头仪式,都不得不改为鞠躬拱手作揖。我们狼狈地撑着伞,不管背后祖先坟头一缕爆竹的青烟还未飘散,匆匆下山。
下山的时候,突然看到路旁的几排茶树抽了新芽。甜爽脆嫩,都是一等一的做明前茶的好料。隐约记起,这好像是二爹栽种的茶。而今茶苗长成了茶树,二爹离世躺进这山上泥土里已经几年了。
鹅黄带新绿的叶子没人采摘,只能等待清明、谷雨乃至后面的节气纷至沓来。嫩嫩的茶叶芽尖,被催成一把连牛也不愿吃的老叶,直逼得茶树一年赛一年荒老,一年赛一年的枯高。
茶者,南方嘉木也。三季发芽,一季开花,结籽休眠,再到来年。四季更迭,白云苍狗,茶树却似乎总置身于世事之外。默然孕育,悄然等待,肆意绵延,不知所起,更不知所终。它具备了一切寻常农作物的美德,却又在朝露晚霞里,自添了几分苦寒清寂的隐士风流。
小时候,我家里就有一片这样的好茶园。按着山势走出的茶园,就像古时候女人发髻,层层梳到底,没有丝毫的错乱,皆是那样的自然妥帖。在一片绿色之后,巨大的春天扶摇而来,漫山遍野的茶树丛里,到处都是鲜艳的人影。那时候,村里的老人和小孩子是那样的多,村里的老妇背着筐子,俏媳妇怀里扎着篓子,小孩手里攥着五颜六色的塑料袋,他们在低头采茶时还不忘时不时回望一下他们放在坡上的牛,或者轻声呵斥脚边撕咬玩耍的狗。
采下的嫩茶,不能在篮子里耽误太久。中午和傍晚,爷爷就在屋前开秤收茶。不需要人上山去催喊,采茶人就会从山上围拢下来,一时间人声嘈杂,小孩们三块五块的采茶钱领到手,叽叽喳喳赛过打破了蛋的麻雀。我们姊妹兄弟只负责把收来的茶叶倒在竹匾里,扒散通风,摊青除湿。
入夜,长辈们就着昏黄的灯光,对着一口深黑色的散发着热浪的大铁锅,准备开始他们炒茶的劳作。预热过后,先给铁锅打上洁白细腻的油脂,嫩绿的芽叶用一个正方形的木盒浅浅地托了一层,时机一到,就撒下去,带着茶香的蒸汽就猛地扑上脸来,渗透到炒茶人的每一根发丝的缝隙里去。
下手、抹、揉、抓、抖,一次又一次的循环往复,直到饱含水分的茶叶变成干爽脆直的新茶。
妈妈说,这叫杀青。
一个“杀”字,用得真妙。
我那时候小,只知道心疼妈妈的手,被高温的铁锅燎起一个又一个骇人的水泡。到了如今,才发觉,妈妈又何尝不是那鲜茶,生生地被现实生活拍打、揉捏、烘烤,最终丧失了青春柔软的水分,变成了一包干脆利落,醇厚绵长的干茶。
我也采过茶,可惜那时候的我既不会唱黄梅戏又不会唱山歌,做不了茶丛里歌声最婉转的莺哥儿。只能七嘴八舌地谈论着还珠格格的剧情,争论着紫薇和小燕子的高下。嘴上说着,手也是要动的,不经意地把大拇指和食指一掐,掐出一根最好的芽尖扔进竹篓,暗自回味思量。
十几年过去了,当初跟我一起采茶的大姑娘多已结婚生子,欢声笑语最多的俏媳妇也成了端庄稳重的婆婆,张婆婆李婆婆或许已经不在了。但茶园还在那里,只不过荒废了多年。
终究不是吃茶叶饭的人家,微薄的利润留不住制茶人,一斤几毛钱的采茶价也没了吸引力,这个时代的乡村孩子不再蜂拥而至。
于是,一切又重归寂静。正好的寂静。
这次上街去看牙医,大雨滂沱。路上往来的行人皆是面目灰颓,行色匆匆,让人心里觉得憋闷。只好驻足在别人家的廊檐下。这家茶叶店,把鲜茶铺在竹匾里,摆在廊檐下晾着。
茶叶店的女人正在奶孩子。这个新生的婴儿赶上了这细雨绵绵又生机盎然的春季,亦如茶芽般的绿嫩。
雨还是不停,再窥看几眼身旁的竹匾,今年的新茶,真好啊!
嫩嫩的茶叶,在静静地等待杀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