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店
荒村雨露眠宜早,野店风霜起要迟。
野店,一般与荒村、古寺、寒林,与落难公子、江湖侠士、狐媚女子相对。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更鼓已远,萤火明灭,一盏青灯将白衣书生苦读的身影恍恍惚惚映在白粉墙上,也许青凤、红玉、白秋练之类的花妖狐仙就过来造访了——如此深夜,正适合聊斋营造出来的古意森然的意境。
或者是武侠中的龙门客栈,黄沙古堡,马蹄声碎,夜雨中黑纱蒙面、头戴斗笠的武林高手,或正或邪,也多在荒郊野店决一雌雄,你是寒光闪闪的龙泉剑,我是削铁如泥的雁翎刀,杀得个天昏地暗,好化解江湖恩怨,一骑黄骠,绝尘而去……又或者旧时的车马店,南来北往的三教九流,五行八作,一长溜大通铺,共睡一个热炕头,灯一熄,鼾声四起,若有一人起头,天南地北的奇闻、传说、笑话、段子,准能让你大饱耳福,直到月上中天,哈欠声起,才沉沉睡去。鸡叫头遍,有人窸窸窣窣就起床了,拎着青布包袱,踩一地落雪又匆匆上了路。真正是: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
当然野店也不光是客栈,也指地处僻远的茶馆酒肆,挑一硕大的“茶”字或杏黄酒旗,在春风秋雨中飘拂,那茶不必是碧螺春或铁观音,茉莉花茶就成。那酒也不会是茅台西凤,烧刀子二锅头也不错。倒是那一起喝茶饮酒的人得尽兴,得谈吐风趣,得无话不说,得相见恨晚,最好是他乡遇故知。就像某年扬州郊外的贾雨村邂逅冷子兴,一个是落拓西宾(家庭教师),一个是古董商人,三杯两盏下肚,极善言辞的商人就评书似的讲述了两个宝玉的离奇故事,且让善于钻营的贾雨村得到信息,有了一次咸鱼翻身的机遇。又是在柳丝飘扬杏花艳的野店门口,一张原木桌,几盘山野菜,柳湘莲遇上了薛蟠与贾琏,不说这两位人品如何,如电影《尤三姐》中,那村野小店,风味小食,舌尖上的滋味肯定是美不胜收,乘兴之余,柳湘莲还赢得了一段爱情。也可能,像豹子头林冲似的戴罪之身,在草料场劳教,风雪之夜,天涯孤旅,还有人要谋害他。苦命人,心里闷,只得挑了酒葫芦到野店吃酒,如李少春悲怆苍凉的唱腔:大雪飘,扑人面,朔风阵阵透骨寒/彤云低锁山河暗,疏林冷落尽凋残/往事萦怀难排遣,荒村沽酒慰愁烦……亏得是好心的店家连夜报信,才杀出一条血路,从此逼上梁山,走向草莽,笑傲江湖。
倒是诗里的野店,不一定孤馆寒窗相思苦,更多的是客舍青青柳色新,水村山廓酒旗风,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也许还会有卓文君与司马相如在张罗卖酒,有唐伯虎和郑板桥在门前作画,有正德皇帝醉了酒,正与女服务员调笑,唱的是一段四平调:来来来,李凤姐,我与你插,插上这朵海棠花。如此野店,便是别离,也让人流连,因为关山迢迢,前途渺茫,得得的马蹄不是归程,而你终究是过客。
还有一种野店,总在村前,在路边或十字路口,或傍着河,在桥下,是杂货店。店不大,油盐酱醋,烟酒糖茶,花布纸烛,烟花爆竹,日用百货,应有尽有,一村人的生活必需品,都得从小店购买。如此野店,虽说只一人经营,大多寂寞,却也为村人,为远方的孤客工作到深夜,人睡下了,小小的店门前还亮着,给旅途中的夜行人燃一盏方便之灯、希望之灯。
多想如古人,于陌上花开春色撩人时,三两知己,一身青衫,缓缓驱车至一芳草如茵的路边野店,食春笋啖鳜鱼,饮村酿喝麦茶,看桃花红、李花白、菜花黄……偷得浮生一日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