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脚步
六岁的时候,我就能分辨家里大人的脚步声,尤其是父亲和母亲的。父亲人高马大,步子大,走路总是震得地“冬冬”响,母亲身材娇小,走路是缓缓的轻轻的。
清晨,我们还在酣睡中,父亲那“冬冬”的脚步声便响起来。哗——,是父亲往水缸倒水的声音。俺们住在村北,可村北水井的水有点咸。父亲早晨要跑一里多地到村南的水井去挑水,差不多每天都是如此。挑完水,就是扫地。
到我们从被窝里爬出来,他早把里里外外的活儿都干完了。那个时候,汽车火车都少,农户里连个自行车也少见,出门在外,就靠两条腿。父亲告诉过我,他到过德州、天津、北京、保定,不坐火车,全靠两条腿,一天240里地,起个早五更,到傍晚太阳没树梢,准到。
父亲的脚步声,成了我生活中不可少的期盼。有时,父亲出门在外,我会呆在门外,不住地翘首向父亲来的方向张望,或聆听着父亲那熟悉的脚步声。
我们村北有一个小村叫小昝庄,离我们村三里地。小昝庄村东,有我家三亩地。当麦子要黄梢的时候,村上的鸡们,会成群结队地来光顾,它们跳着脚啄食麦梢上的麦粒。为了防止它们侵犯,这保卫麦子的任务便落在我的头上。
这天,太阳已经落下去,天黑下来,西北角上黑云滚滚,电闪雷鸣的,雨要来了。平常这个时间,父亲早该来接我了,可是那天却迟迟没来。
突然,我听到父亲那熟悉的脚步声,父亲来了,手里拿着一件衣服,还有一把伞。
我站起来,一下子扑到父亲的怀里,喊了一声:“爸,你怎么才来呀?”
父亲抱歉地说:“雨要来了,我和你妈忙着去苫场上的麦子,来晚了,没吓着你吧?”
“没,没有……”说着,我的眼泪流下来。
父亲爱抚地摸了摸我的头,把带来的一件褂子披在我的身上,拥着我离开了麦地。
上世纪60年代,正是国家困难时期,我当时正在宁津县一中教书。刚上完两节语文课,回到办公室。便听到窗外一阵脚步声,那么熟悉,那么真切,好像父亲的脚步,想到这里时,我觉得有点荒唐——这儿不是老家,怎么会有父亲的脚步?我下意识地起身往窗外一看,果然,父亲那高大的身躯出现在窗前。不过,手里多了一根拐棍,他此时已近七十岁了。
我问他是怎么来的?他说,步行来的。要知道,从我们家到宁津,就算是走近路,也有一百多华里。一般年轻人走,也得十余个小时。父亲来到我办公室,时间刚刚过十点,他是什么时候向这儿走的?
我问他累不?他摇了摇头,笑着说:“没觉出怎么累,只是觉得渴了。”
我给他倒了一碗水,他喝了。问他这次来,有什么事,他只是说,没什么事,只是想来看看。快到中午的时候,我花一斤细粮票,买了一斤馒头(六个),让伙房里给做了一碗鸡蛋汤,算是对父亲的特殊招待了。
后来,听母亲说,父亲从宁津回来,捎回了四个馒头,给弟弟妹妹分着吃了,当时,我买的六个馒头,他只吃了两个。
第二年,父亲病了,我从学校里回来。一进家门,见他躺在炕上,两条腿肿得有小孩子的腰那么粗。那两只脚,那两只踏地有声的脚,那两只走南闯北的脚,肿得紫溜光圆,用手一按,一个坑。我烧了一盆热水,把他两只脚泡在水里,伸出手慢慢地揉搓,揉搓,眼里的泪水不由得掉在脸盆里……
那次,父亲的宁津一行,是我最后一次听到他的脚步声。事过多年,有时,耳边,似乎他的脚步声又响起来,不过,那是在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