吹破天
我们这一带的乡村,操办婚丧事都要请喇叭班,这是老辈儿留下的风俗,无论贫富。喇叭班参与者多为乡村艺人,他们多才多艺,却不张扬,处事低调,自谦为“走事儿”的。“走事儿”者中不乏身怀绝技之人。
张金亭,城西宋村人,生于清光绪二十一年(1895年),是喇叭班里数得着的能人,他会吹五尺长的大喇叭,也能吹短不过五寸的小唢呐,至于使嘴吹、用鼻吹、单管吹、双管吹等花活儿,更不在话下,人送绰号“吹破天”。逢红白事,他端起喇叭往高凳上一站,直吹得头上青筋毕露,汗水流淌。叫好声越响,他吹得越卖力。
旧时,县城有个城隍庙,每年旧历四月二十八是庙会正晌,必举行“城隍出巡”。城隍出巡之日,是张金亭最风光、最得意之时。吉时到,善男信女抬着城隍,出北门至东晏头村的龙神庙,祈风调雨顺。城隍出巡,锣鼓开道,旗伞遮天蔽日,行列可达数里。沿途百姓遍设供坛,夹道观看热闹……
城隍爷大轿前的鼓乐队伍中,领头的必是张金亭,只见他身穿紫花长袍,腰系草绳,头戴三块板风帽,双手端一支大喇叭,全铜,三节。这明晃晃的大家伙端在手里本就十分抢眼,加之他一脸滑稽相,很快就抢了城隍爷的风头。他夸张地鼓着两腮,一口气从北城门吹到南城门,那喇叭碗里的呜呜声从不间断,肃穆而威严。
张金亭经常吹奏的曲调有“小开门”、“大开门”、“海青歌”、“大摆队”、“算盘子”、“小二番”、“句句双”、“苦伶仃”、“玉芙蓉”、“柳青娘”、“朝天子”、万年花、扭秧歌、灵前曲等。喇叭只要到了他手里,怎么吹都着调,吹起来更是诙谐风趣。
张金亭会吹曲也懂曲。他说,白事用的曲牌往往体现悲壮、悲愤和悲伤,能吹得死者家属思念前情,悲恸难忍,泪随声流。红事就不同了,娶媳妇只用“小开门”、“打枣”、“小二番”和“算盘子”这样的曲牌,听起来欢快明丽又婉转优美。
据说,他吹喇叭是跟爹学的。他爹吹拉弹唱无所不能。吹喇叭、吹笙、拉二胡、打鼓,样样都拿得起放得下。金亭还有个弟弟叫二亭,学的是吹笙,他爹说,家里人把喇叭班的各种家伙什学全了,就不缺手了,谁都难不倒。金亭的爹“走事儿”,很少用外人,十二个喇叭挂清唱,用得全是自家人。爹为了培养金亭学喇叭的兴趣,打九岁起就带他“走事儿”。中午米面卷子随便吃,一个事儿下来还能挣一斗零五六升的小米儿。小金亭能吃到热呼呼的米面卷子,就觉得干这行比在家里饿肚子要享福。那时节,不兴简谱,爹教他工尺谱,工尺谱与喇叭的指法紧密联系,一般用合、四、一、上、尺、工、凡、六、五、乙等字样作为音高的符号。爹还要搬着他的指头来教他,晚上睡在被窝里也不忘督促他练指法。
金亭练吹喇叭一般是在家里,他怕声音惊扰四邻,起初是钻进山药窖里练,开始里面憋闷的喘不过气,琢磨了一阵之后,他灵机一动,就拆掉土炕上一块坯下来,趴在被子上把喇叭伸进炕洞里吹,这样,土炕里的坯洞就成了消音器,声音顺着拐弯磨角的坯道转几圈,从房上烟囱里传出来时,发出来的声音基本可以忽略不计了。有一年冬天,西北风嗖嗖地刮着,天上飘着雪花,爹令他到村口上迎着西北风练吹,说:“喇叭班本就是受罪的活儿,不论娶亲还是死人都不能选择天气,只有练好本事,什么情况下都砸不了锅。如果在坏天气下吹跑了调子,人家不给钱是一回事,街坊四邻还会说一些乱七八糟的话。”几年下来,家中大大小小的七支喇叭,他都能熟练掌握了。有句古话说,“草到安国方成药,药经祁州始生香”。同样,唢呐经金亭一吹,竟是那么得心应手,发出的声音格外动听。他还不断变换花样儿,有趣的是,他能在口哨与喇叭管儿之间再接一根长达一丈的细管,一边使手甩动长管一边吹,喇叭在半空里飞转,声传四方。跟爹的喇叭班走了一阵子,就有了名气,后来他开始自己带班子,经常往赞皇、元氏、宁晋等周边县走,方圆百里的人有了事,指名道姓来找“吹破天”。
我们当地过白事有种风俗,出殡前日晚,事主要举办一个向亡人的告别仪式,叫“点主夜祭”。亲朋好友、左邻右舍都来吊丧,喇叭班陪祭。凡晚辈亲戚都要向亡人单独致祭,喇叭班则要不停地轮番吹奏,一吹就是三四个钟头,直到总理房管事的用朱砂给灵牌“点主”仪式方可结束。张金亭最害怕的活儿就是“点主夜祭”,且不论夏天热得起痱子,冬天冷得打哆嗦。若没有足够的好气脉,坚持到底都难。每次夜祭之后,他总会到人群里自吹自擂,说没他张金亭这样的好底子,干这活儿那是妄想!
张金亭承前启后,把吹喇叭的技艺传给了儿子。如果从他爹那辈儿算起,张家的喇叭班已经传承了四代人,不过,张家喇叭的许多花活儿已经失传了。就拿用鼻孔吹双喇叭来说,张家已经没有人再愿学了,他们认为像这样吹喇叭,两眼都往外冒气,太伤身体。
张金亭1963年去世,活了68岁。村里除了上岁数的老人,已经很少有人知道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