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鱼富春江
“籊籊竹竿,以钓于淇”,《诗经》的风雅,让垂钓更像是一种生活态度而不是一种生存方式。垂钓意味着智慧,也意味着进退自如。比如,垂钓者可以追求隐逸亲近自然,也可以举竿入红尘。最妙的是,垂钓者有捕猎的心态,却偏偏要表现为高士的优雅。
如果钓者的心思不在鱼,也不在佳山佳水,那么他就可能有更大的目标,他可能是在等待一个时间,一种际遇,一种比钓鱼更大的收获。
庄子钓鱼而知鱼乐,韩信钓鱼而遇漂母。人生种种因为垂钓而改变。所以,美景在目,一竿入水,不管你境遇如何,一竿在手,且让我与鱼共舞。
从富阳出发,沿320国道一路前往桐庐,最妙的是与富春江同行,青山在上碧水在旁,一车如鱼,滑行其间。
富春江远岫苍茫,近水逶迤:“水皆缥碧,千丈见底。游鱼细石,直视无碍(《与朱元思书》)。” 清粼粼的水倒映着蓝盈盈的天,可以洗心可以移情也可以让人妙悟自然之大道。传说黄公望创作《富春山居图》,竟然在此间驻足7年(一说4年),是怎样的美景,让一位年过七旬的老者沉迷沉醉,流连留恋?
《越人歌》说:“上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一种情感需要长期的酝酿,一份追求需要时间的打磨,而天然的美景,则需要一枝生花的妙笔去删繁就简,去浓墨重彩,去勾勒去渲染去呈现胸中的丘壑。
江流迂回处,停车近水,我们看到了富春江边的两位钓者。
照应着两根钓竿的是一位老者,枯坐。而旁边的一位中年人正忙着做鱼饵。只见他手快如飞,抓料、捏合、揉搓,令人想起巧妇手中的汤圆饺子一类的美食。很快,一个鱼饵成形了——居然是乒乓球般大小的丸子,这样大的鱼饵!该有怎样的钓竿才能与之相配呢?转身一看,果然,一个铁架六个钓竿,很有气势地矗立江边。
坐在江边,看远山简约近树葳蕤,也看水底游鱼自在写意。一棵枫树倒影水中,褐枝红叶,纤毫毕现,有水粉的妩媚也有水墨的淡雅。一朵白云悬停江心,像是窥探又像是顾影自怜。
老年钓者端坐一旁近乎石化,而中年钓者忙忙碌碌,却一无所获。
钓鱼是一种需要耐心也需要机心的工作。耐心是不必说的,而机心,当然是要引诱,要技巧,要天时地利,也要水流缓鱼回游饵料新鲜鱼类饥肠辘辘……这样,垂钓者才能有足够的优势,与水下聪明的鱼类斗智斗勇。而眼前这位中年钓者收线放线做鱼饵挂饵料,我们坐了半天,总看见他忙着,却总是有惊无喜。似乎匆匆的水流总是捣乱,要打散鱼饵,似乎狡猾的鱼儿总是啄食,却不肯上钩。
等待和观望中,我想这两位钓者可能需要一个更适合的钓台。但显然,富春江最负盛名的钓台,只能属于一位钓者。
我一直记得第一次见到严子陵钓台的惊讶—— 钓台分为东西两处,均为高约70米半山上的磐石,两峰对峙,濒江而立,相距80余米。
钓台居然在半山之上?这难道只是一个传说?而严子陵垂钓处之东台(西台为南宋爱国志士谢翱恸哭文天祥处),有一块如竹笋形状的巨石,传说严子陵用它支撑垂竿——想想也是,以这样的高度垂钓,该有一根无比庞大的钓竿吧。凡人膂力不够,造化必有作为。不知严子陵日日守候在这半山之上,山岚云气围绕身边,水波环环回响脚底,他会想些什么呢?
先贤其实已经做了榜样,比如姜子牙渭水蹲守,直钩钓王侯;比如孙仲谋汉水观鱼,饮酒钓天下。
自汉以来,严子陵甘愿贫苦,淡泊名利的品质一直为后世所景仰。范仲淹对他最为推崇:“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先生之风,山高水长(《严先生祠堂记》)”。而这半山之上的钓台,也在告诉我们,若非沧海桑田的地形变化,严子陵隐居于此,与其说是垂钓,不如说是观鱼。
当然,观鱼也是一种大作为大胸襟:“莫道昆明池水浅,观鱼胜过富春江”。千年以后,新中国一位伟大的领袖就是伫立昆明池边,观鱼治天下。
如果观鱼也算一种参与,那么严子陵肯定愿意做一个观鱼者。因为很多时候,置身事外和陷身其中比起来,多一份冷静,多一份视野,也多一份观察和考量:垂钓者眼中只有游鱼,而观鱼者,胸中却有风烟俱净,天山共色。
“羊裘高风”,后人的评说包含一分景仰:高处不胜寒,且留富春江。富贵或者声名其实就是游鱼,观之甚美,一旦有心捕捉,却是劳心劳力,难免空忙一场。即或有所斩获,但已经不是当初的心境了。
所以,流连富春江,子陵钓台的主人不是垂钓,只为观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