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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里的鞭炮作坊

作者: 窦汝良2016/01/20情感散文

随着年龄增长,很多记忆随之淡化,但有一些东西,却被深深地镌刻在脑海里,无论岁月过去多久,魂牵梦绕,萦绕于心。

儿时记忆里,冬闲季节的农村,男人们围在一起打扑克、玩麻将、喝酒猜拳,女人们则凑在一起拉呱纳鞋底,以打发漫长的冬季。然而,此时却是我家最为忙碌的时节——为了生计,父亲利用冬闲季节做鞭炮生意。记忆里,家里有一间鞭炮作坊,父亲曾在那里度过了十几个冬天,也是那间小作坊,陪伴我走过童年、少年时代。如今我已近不惑之年,对它的印象却仿如昨日,清晰如初。

油灯光下夜裁纸

入冬以后,每天父亲赶着毛驴车,走街串巷收废纸,晚上会拉回满满一车。母亲带着姐姐和我则把父亲买回来的纸展平,按纸张的类型、大小分类堆放。吃过晚饭,当我们进入梦乡后,父亲会拿出一把钢尺与锋利的镰刀,在昏暗的油灯下,根据计算好的尺寸把纸切成长条,母亲则把切好的纸条一摞摞搬到鞭炮作坊里,摆放整齐。

父亲的鞭炮作坊搭设在院子的东南角,面积不大,摆设简单,一张木板床、一只搓子,一个煤球炉子,还有一张陈旧的八仙桌,上面放着一台收音机,一只茶杯和一把暖瓶,再无其他的物品。搓子是作坊里最主要的工具,用枣木制作,用一根椽木通过螺丝固定在房梁上,椽木下方固定搓子,搓子的底面为弧形,能前后运动。搓子下边固定一块木板,椽木的长短、木板的高低根据使用人的身高、舒适程度来确定。

儿时记忆里,木板床上永远是堆积如山裁好了的纸张,那台破旧的收音机整天响着,父亲也不管播放的是什么内容,只是用它作个伴。

那个时期的鞭炮,品种单一,记忆里只有三种:一种是“两响”,俗称“炮仗”、“二踢脚”;一种是“火鞭”;再就是“花药”,也就是现在礼花的前身。

以上三种鞭炮的制作流程略有不同,但基本上都分为三大步:筒身、火药和引线制作。以两响为例,制作过程有30多道工序,主要包括筒身、火药、引线制作,砸节子,穿眼过节,装药,拨底子,缯头等。

记忆里,这三种鞭炮父亲都做,但做的最多、最主要的是“两响”。“两响”的纸张分三类,内筒纸,夹纸,外筒纸。其中内筒纸和外筒纸是用结实上好的牛皮纸,夹纸用的是下脚料、报纸或者书本纸张。父亲擀筒的技术娴熟,成筒外观协调统一、整齐坚实,正常情况下,一天擀5个墩(每墩102个)。

烧炭熬硝制火药

筒身做好之后,下一道工序就是配制火药、胶泥和引线(俗称芯子、炮捻子)。

火药分黑药和白药两种。黑药的主要材料是木炭、火硝、硫磺。木炭是父亲自己烧制的,原料是棉柴秆等。烧木炭要找一块空地挖一个上细下粗坛子状的坑,将棉柴秆等点燃,烧至五成透,然后将带着火的秆推到坑里,罩上一口大锅。闷上五天,挖出来用筛子过一遍,将灰筛出去,剩下的就是木炭。火硝多数是买来的,也可以自己制,原料就是盐碱地里的碱土,或者是土墙、土坯房子掉落下来的老土。

记忆里,每年的那个时候,放学后,姐姐带着我拿着化肥袋子、扫帚和簸箕,满村子里转,收集土墙、土坯房子掉下来的老土,堆放在院子里用来熬煮提炼火硝。成品的火硝是块状的,放在锅里加水熬煮,化开后用水舀子舀出上面漂浮的杂质,再加上木炭,用特制的木锨搅拌。等木炭把水吸净,将混合料倒出来,晒干后再根据配方加入硫磺,放在石磨上碾成粉状,黑药就配制成了。

这个时候配制出来的药是湿的,需烘干后才能用,传统安全的做法是晾晒,但如果天气不好,只能采用非常规的办法,在锅里炒或者摊在土坑上烘干,但是这样做相当危险,极易发生意外。

白药的配制过程相对简单,原料也单一,主要有两种:火硝和银粉,但危险性也最大。记忆里,每次父亲配制白药,将自己关在一间独立的小屋内,不允许任何人接近,屋里没有任何铁制的东西,哪怕是一根铁钉或者一小节铁丝。白药不易存放,基本上是现用现配制,剩下的找一个空旷没人的场地销毁,主要是为了安全。

环环工序显手艺

胶泥是烟花爆竹制作中不可缺少的材料。挖回来的胶泥,首先要打碎,然后放在锅里炒,炒干后再放在石磨上碾,碾后过筛子。筛选过的很小的颗粒,用在两响的“砸节子”工序中,完全的粉沫状胶泥土,用在“封顶”工序上。

引线(也叫芯子、炮捻子)的制作要精细的多,1990年以前,引线是父亲自己做的,引线纸是用薄而柔的宣纸,引线以棉线为主,以增加可燃性。父亲先用刀片把引线纸割成长纸条,然后将其展开,一端固定,用一根铁棍沾上黑药,手一抖,铁棍上的黑药就会落在纸上,形成一条黑色的长条。手一搓,一根引线就成形了。之后,父亲还要用手沾上浆糊,在引线上一捋,把引线一根根排放在庭院里晾干。这种引线叫做纸芯子,有很多的缺点,引燃后燃烧的速度不好控制,而且容易断火,因此1990年以后,基本上被淘汰了,取而代之是买来的成品,也就是导火线,俗称线芯子,最大的特点就是引燃后速度均匀,不易断火,安全可靠。

接下来的几十道工序虽然简单,但是一环扣一环。

先是“砸节子”,之后是装药。先装下部的黑药,装好了之后拨底子——将炮筒底部的纸一层一层用锥子拨下来挤在一起,作用是将底药封住。拨底子是个技术活,用力过大容易炸筒,升不了空,用力过小了升空很低。拨出来的底花质量会反映出制作人的手艺精湛程度。

记忆里,父亲下刀的力度均匀,拨出来的底花漂亮、精致,堪称一绝。这道工序基本上由父亲去做,偶尔母亲也帮忙,稍大后我也帮着做。拨完底子,余下的就是装上部的白药,用粉沫装的胶泥土封底,然后缯头。最后的工序是打眼安芯子,在筒身上扎眼,然后安上芯子,一个完整的“两响”就做出来了。

“火鞭”的工序相对简单很多,擀筒、制药、砸节子的工序一样,砸完节子,将空筒一墩墩捆好,然后底朝上放在地面上,装入火药,再装上适量的粉沫状胶泥土,最后用底座挤一下,封住底,一个“火鞭”就做成了。这个时候的“火鞭”是单个的,还要用棉线将单个独立的“火鞭”编成一挂。花药的配制程序与黑药相似,所不同的就是木炭、火硝、硫磺的比例,再掺入适量的铜粉或者铁粉,铜粉喷出来的是蓝火花,铁粉喷出来的是红火花。

辛苦销售奔波忙

鞭炮制作完成之后,如何尽快销出去就成了父亲最为头痛的事。

销鞭炮主要有两个途径:一是亲戚朋友帮忙推销,二是赶集卖。

那个年代,家家户户不富裕,鞭炮的销路并不好。一家人最愁的就是临近年关,送出去的鞭炮再被亲戚们原封不动地送回来。赶集销卖更麻烦,炮仗市人多、危险,牲口听见爆炸声就会受惊,卖的同时还要看好毛驴。母亲曾给我讲过赶集卖鞭炮的一段难忘经历,1986年腊月廿六,她与父亲套着驴车,拉了一车鞭炮赶陵县滋镇大集。临近中午时分,相邻卖家的一车鞭炮被炸筒的两响引燃了,顿时爆炸声震耳欲聋,人群像炸了锅一样四处逃散。父亲与母亲赶紧护好自家的鞭炮,慌乱中套好驴车,以最快的速度逃离现场。跑到安全位置后,才发现装有卖了半天鞭炮钱的黑提兜子不见了,母亲清楚地记得,那个黑提兜子里装有150块钱。在那个年代,这无疑是个很大的数字。

关于卖鞭炮,印象深的记忆还有两次。1991年冬,父亲将一部分鞭炮送到陵县于集姑夫所在的供销社,让他帮忙代销。腊月廿八,姑夫捎信给父亲,供销社里的鞭炮有一部分没有卖出去,父亲决定拿回来。腊月廿九,父亲赶刘泮集,到家天已经黑了,毛驴累得直喘粗气,刚出生不久的小毛驴见到妈妈回来,格外亲切,紧贴着母驴不肯离开。父亲不忍心再赶驴车去于集,决定由我和他各骑一辆自行车去。从家到于集接近20公里的路程,到的时候已是晚上八点多钟。顾不上喝一口水,我与父亲各自将满满一袋子鞭炮捆在自行车后座上,匆忙往回赶。那个夜晚很冷,漆黑一片,只听见西北风的怒吼声与附近村庄传出来的噼里啪啦鞭炮声。驮着近七八十斤重的危险品,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寒夜里行走,困难可想而知。父亲与我基本上是推着车子,凭着感觉摸黑往前走。记不清一路上我几次摔倒,也记不起一路上几次把自行车推到路边的沟里,只是清晰地记得,我们到家时已经是凌晨一点钟。胡乱扒下几口饭,顾不得脱衣服躺在了炕上。

记忆里,1993年庄稼收成好,鞭炮的行情也不错。腊月廿九晚上,父亲盘点了一下,所有的货全销出去了,资金也基本回笼,父亲日渐苍老的脸上露出难得的笑容。母亲特意炒了几个菜,一家人轻松地吃了一顿难得的消停饭。晚饭后,父亲去他的作坊里看了看,回来对我们说,作坊里还剩下一些纸和火药,如果加加班可以再做出一些两响,第二天大年三十赶小魏家集,运气好了可以换回来个好年节。忙碌了一个冬天,好不容易可以松口气,我们姐弟几个对父亲的决定很是抵触但又不敢多言。于是,那一夜,父亲擀筒,姐姐砸节子,我装底药拨底子,母亲装白药、封顶、缯头,弟弟扎眼,奶奶安芯子,一家人忙碌了一夜。简单吃过早饭,父亲带着我和弟弟去赶集,为了尽快脱手,平时卖三毛钱一个的两响卖两毛五一个,不到一个小时全部脱手。父亲用卖鞭炮的100块钱,割了15斤猪肉,买了一堆水果和糕点。印象里,那年的除夕特别丰盛,水果、糕点可以敞开吃,但我们也知道,那个丰盛、难忘、幸福的除夕夜,是父亲带领一家人忙碌了一夜换来的。

与以前相比,现在的鞭炮已完全不同,不仅制作工艺更为复杂、精湛、安全,而且样式众多。加工鞭炮的利润相当丰厚,但更是一个高风险行业。1998年以后,政府严禁私自制作鞭炮,这一行业也就渐渐地在民间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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