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与守候
父亲已经变得如此衰老。
记忆里,胳膊上那样强劲有力的肌肉,已经塌陷瘦削得不堪,皮肤松散,布满褶皱,如枯叶样褪脱了鲜润的色泽。白发藤蔓样自斑白的两鬓,一路漫越,包抄,覆盖了全部。苍颜白发的父亲,形同古稀之年,其实他才六十多岁。无可遏止的衰老,是我不敢面对的愧疚和不安,是别在心扉上的一枚针芒,在衍进的日子里,一次次钩沉着伤痛的往昔,牵连起一片了无边际的惶恐。
父亲十五年前得过一场大病,留下了后遗症,神智远非从前可比。那场病,不啻于一场重大的家庭事件,改写了家庭命运,也置换了每个家庭成员的内心色彩。我正是从那一天起才懂得:自己一直生活在父亲的羽翼呵护之下,我轻佻的欢乐,我浅薄的自尊,我浮荡的梦想,我真实且充盈的幸福,都是建立在父亲遮风避雨的担当上。
那个睿智、健谈、风趣的父亲,那个心地正直、仗义执言的父亲,已经被那场大病屏蔽在别处,就像如今言语迟钝、神情木讷的父亲,与母亲落寞地寄居在城市的一个角落,只给故土的乡人一个空茫的存在。
父亲没病之前,我最深刻的思想和最深至的情感,只与父亲分享,因为他能给我以心灵的导引和思虑的排解。而教书育人的母亲却不能。从小到大,我没有看见母亲弹过一次琴,在众人面前做过一次动人的演说。想想自己的善谈,对文学的偏执,对历史文化的狂热,以及对游历的热衷,无不受着父亲或多或少的影响。
十五年啦,我再也没能走进父亲澄澈的思维,在一份明净的思想里接受灵魂的淘洗。我想,父亲一定是把自己的另一半寄居在某地,我乐观地想象,在某一个幸运的日子,失散多年的两半会完美地团聚在一起,连接起父亲所有的记忆,鲜活起他半睡半醒的内心世界。可是不能,我每一次绵长的思念或深长的低唤,都被阻隔在无情的混沌之外。
这就是我血肉真实的父亲!
爱可以洞穿一切。我再不会寻找那个记忆里失散的父亲,以至于忽略了生活的真实,粗疏了对父亲内心的关照。我不再有这样的奢求,我只守候着眼前这个苍颜白发的老人,珍存起相互拥有的每一分、每一秒,握着他的手,看着他的眼睛,用一份关爱的温暖照亮他风霜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