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莫的海底

小莫下水前，朝我郑重地挥了挥手。这是他每次下水之前必做的一个动作。这种仪式从我4岁的时候开始，到我16岁的时候结束。我坐在礁石上一个绑着石头的大筐里，每次他挥手的时候我总是睁大眼睛，屏住呼吸，我很紧张，却不知道为什么紧张。

我从小生长在海边，但我只能看到海的表面，我一点也不清楚海底是怎么样的，对于我来说，海底是属于小莫的另一个世界。小莫从12岁开始下水采淡菜，那年我刚满4岁。

淡菜是我们那里最常见的海贝，味道鲜美。海里能吃的贝类不少，淡菜是长得比较怪的一种，椭圆形的壳，漆过似的亮黑，随身还带着一团乱麻，一群淡菜的乱麻纠缠在一起，运气好时能拉出来一大串淡菜。小莫的运气一向很好。从第一天下水，他就成串成串地往上拉淡菜。岛上的马大开了个加工厂，雇了些赋闲在家的女人，把淡菜用大锅煮熟，去壳晒干，装到塑料袋里封口，销到上海、北京那些大城市里去。小莫把淡菜卖给马大的加工厂，一个夏天能赚到不少钱。

采淡菜的季节在夏天，但在其他季节，小莫也并非无所事事，他在海边钓鱼捉蟹，也在泥涂上捡海螺海瓜子，但小莫从不跟着渔船出海捕鱼。

从我4岁开始，小莫主宰了我的全部世界。晚上，我和小莫一人占据着床的一边，背对背。床很大，是爹娘留下来的。半夜醒来，我发现我们都挪到了床的中央，我蜷缩着贴在他的胸前，而他的手臂自然地环住我，就像以前娘经常做的那样。想到娘，我就想哭，但我从没见小莫哭过，小莫比我大8岁，他已经不会哭了。

小莫的水性很好。但小时候的我却常常因此被吓哭，因为一起潜下去的人都冒出头来了，他却迟迟没有露出海面。小莫似乎很喜欢呆在海底，这让我很好奇。海底到底有些什么呢？我有过些猜想，但都是荒诞不经的。

10多岁的时候，我缠着小莫想学游泳、学潜水，我也想看看海底。小莫瞪着眼，绝不允许我下水。上大学后，我终于在学校的泳池里学会了游泳。暑假回乡，我拖着个大箱子，里面是我借来的两套潜水装备。小莫来码头接我，他已经成了一个很平常的居家男人，一个3岁男孩的爸爸。儿子叫爸爸，他就笑，儿子要什么，他都给。我有点迷茫，那个下水之前总是朝我挥手的小莫，就是眼前这个满脸堆笑的男人吗？

我带上两套潜水装备，拉小莫去海边，我终于潜到了海底，却没有看到任何我想看到的东西。

我和小莫坐在我小时候常常坐的礁石上，一人一颗烟。

“我还记得你小时候坐在大筐里的样子。”他侧过头看了我一眼，“终于长大了。”

“我记得你向我挥手的样子。”

他沉默了一会儿：“其实每次挥手都是跟你说再见了，我怕这次下去再也上不来了，我想爸妈。”

“为什么我从没看到你哭过？”

他指了指前方：“它看到过。”

前方是大海，我下海的时候，尝到过它的苦涩。小莫，大名徐海莫，12岁辍学，是我唯一的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