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哥
今年清明节前,我和我妈小住澳洲半年后回到汕头,老哥稍后也从伦敦回国参加学术会议,顺便回家探亲。没有像以往那样邀约亲朋好友,老哥只想与母亲和我共度恬静日子。一周后,驱车送老哥乘机飞武汉,在草木生长时节,在潮汕机场,老哥一句话说得草木也动情:“来,咱兄妹合个影留念。以后你可能经常到澳洲,咱们见面更不容易!”
是啊,回首数十载同胞兄妹,我和老哥同处一个屋檐下的日子却屈指可数。
童年时,我是外公外婆家的“主人”,老哥则是“人客”。16岁高中毕业,我“留城”当工人,长我一岁半的老哥则“上山下乡”。78年高考,老哥“金榜题名”,放下锄头,背上行囊,离开万峰山林场去北京。直至远涉重洋,落户英伦,兄妹的空间距离愈隔愈远,相互间联系也不甚密切。只知他一直是各种忙。
忙忙碌碌的老哥,这些年到底忙出些什么名堂,我一直不甚了了。知道他教学之余,常有著作,曾让他带回他出版的书刊,让我瞧上一瞧,他应声“好”,旋即又加上一句:“很枯燥,不如读你的散文有趣。”每每回国探亲,他总是“忘了带”。在家中,他跟我聊的多是“过日子”,不是“拼事业”,互相吐槽谋生不易。厨房里,我做饭,他洗碗,各司其职,平平实实——他是我哥!
直到那日在微信朋友圈,看到老哥好友发的链接:《从1到N:英国学者为中国创新支招》——《中国科技报》头版头条。那是该报驻伦敦记者对“英国学者”、我的老哥的专访,我才既感意外、又不意外!我深知他一贯的行事风格。有些人做事是未做先说,说了不做;有些人是做了才说,或做了不说。老哥属于后者。而他在家中缄口不言,可能更为着兼顾我的“玻璃心”,怕因他的“有出息”,反衬了妹妹的“没出息”吧?!
要知道,在当年外婆口中,我可是比老哥聪明伶俐多了——那个寒暑假从府城到乡下客居的小哥,“被他妹妹骗去卖了还帮着数钱呢”。而幼稚时兄妹一起生活,让我记住的,也多是一些他的“糗事”。
当年,我是乡下外婆家的“常住人口”,哥只是暂住。他对乡村的无知、略带城里孩子的娇气,很被我们那群野孩子“鄙视”。尤其夏夜成群结队玩“地雷战、地道战”,他远不及“土八路”骁勇善战。有一晚上因为他的“笨”,被开除出队。一个人在外婆的竹林居大门外龙眼树下孤独徘徊,看小伙伴们在野外田园的番薯垅中“游击战”打得激烈,久久不愿离去……作为妹妹,我心内难受,“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气”。但终归我属于那群野孩子,未能离开“组织”,陪伴自己孤独的哥哥。只是那个月光下更显伶仃单薄的身影,一直留在记忆!
他不仅“笨”,还“一根筋”。读初中时,我们都跟在城里父母身边。但父母经常“下乡”,无暇顾及我们兄妹三餐,妈便把我们的粮油肉票证交到她单位食堂寄膳。因此,放学后,我们背着书包去到下水门街妈妈的单位。若未到用餐时间,兄妹都喜欢阅读单位的报纸书刊。有一两个母亲的同事间或会跟我哥逗趣,性格安静的他总是避之不及借机溜走。有一回,这同事又拦住我哥,并以什么借口用粉笔“画地为牢”,让他站在其中不准离开。哥试图逃走,都被他截住。几番来回,又羞又恼的哥哥便站在那“小牢房”中不挪动了。母亲的同事随后离开忙其他事情。但我哥却来了脾气,就那么沉着一副稚脸,站在那一动不动。待那同事回过神来,赶紧过来解除“禁令”,但那少年似乎铁了心,“誓把牢底站穿”。
哥也未能是我处困境时的定心丸。十五岁那年,我在金中高厝塘农场劳动。垦荒时,被山坡坠落的大石块压伤,倒地不起。老师同学扛着担架,走十几里山路,把我抬到潮州中心医院,停在急诊室门外地上。那天,父母刚好都下乡。最先赶到医院的家属是哥哥。那时的我,少女的心思,不太在乎是否伤情严重,在乎的是形象。想着自己蓬头垢面躺在担架上,一副“伤兵败将”的狼狈相,便很羞愧,一直扯着被单,蒙住脸。知道哥哥来到身边,便悄悄拉开被单一角,看到穿着白的确良衬衫的哥哥,长长的衣袖耷拉着,低垂着头,红着眼眶看着我,一声不吭,只把所有的话写在脸上:伤心、焦急、无措、无助。那一刻,我反倒觉得可怜的是他而不是自己。
那些稚拙,犹在昨日,眼前老哥,已步入金秋。几经打听,我终于知道了老哥在其专业领域的研究成果、学术地位令人瞩目。有一专著,由英国卢德里奇出版集团(Routledge)出版,居亚马逊书店东亚图书类畅销书排行榜第13位,被欧盟前主席普罗迪则誉为各国学者和政策制定者了解中国改革、创新的“必读书目”。他曾任全英中国经济学会年度主席。今年五月,他被选为全英创业协会理事——这到底是些什么位置?老哥简单回应:“比较重要”。
终归隔行如隔山,老哥在那些“比较重要”的位置,做那些“比较重要”的事情,于我总是“比较抽象”。于是,我和我妈将他的工作简化为:大学执教鞭,伏案写文章,飞来飞去参加国际学术会议。只是他日渐稀疏的头发、沧桑的脸,使我暗忖他几多付出、几多耕耘,使我不由自主尊称他为“老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