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从他乡说故乡
阿宇从巴黎发“朋友圈”,一组照片是私宅小花园,草地、水池。岸边有两张白色塑料靠背椅。她正坐在椅上,一副茶足饭饱的神情。其附言是:“体验一下巴黎留学生的美好生活,好想好想时光能倒流。如果年轻二十岁,我一定毫不犹豫地留下来。”
阿宇她爸是我的同事,在潮州府城我们两家是只隔一片天花板的邻居,她长大后到广州去,现已到知天命之年,一直思维活跃,不断有新追求,寻找好梦!她的工作是要经常在外地跑,常发“朋友圈”,有着文艺青年的情怀,我关注着,却少评论。这回,我就发去几句:“二十年前绝不会有此体会和决心,那时只能说如果年轻十岁,我会毫不犹豫地怎样怎样……”因为这近二十年,她在世界跑的地方多着呢,为何没有留下去的冲动?
我立即想到李白的《客中行》:“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处是他乡。”
李白此刻把兰陵看作故乡,一点没有身在他乡的感觉,源于主人美酒殷勤相待,这是很重要甚至是最根本的一条。天下美景何期多,哪怕我们是前去旅游,心情绝佳之时,也没有多少人会有留下的冲动,李白他把他乡当故乡,无非是诗人的夸张或对主人的讨好,说到底,他举头望明月时,低头还是思故乡,没有思兰陵,也没有思他看不厌的敬亭山。
阿宇此番在欧洲跑了二十几天,都为业务奔波,临末到了巴黎几位潮籍留学生宿地作客,受到青年乡亲热情接待,她是美景佳肴乡情的享受者,不用买菜做饭洗盘碗,正是李白产生他乡是故乡感觉的同一理由。
阿宇见我没点赞,回言说:“好的,就轻轻做个自己快乐的梦!”
是的,“诗和远方”毕竟是诗人的梦。
她去寻梦了。这时,以前我们共同的老邻居阿钟却参加进来了。他的评论是:“我想,如果年轻时在那里,我可能没感到是享受,而是自觉或被迫着奋斗。到年老时到那里,想奋斗已没能力,就只好享受了。”
这体会入骨!
阿钟现在年已古稀。16岁那年被迫又自觉地到祖国最美丽的宝岛之一海南岛去当知青。海南岛有多美,现在不用我说了。是绝佳旅游胜地了。但阿钟和他那一群风华正茂的知识青年,是没有感受到蓝天碧水,茂林繁花,黎族姑娘的舞姿,五指山的云彩有多么令人流连,对天涯海角这个被寄予无限诗意的地方也只有离家万里的苦涩。这么个美似仙境的他乡,年轻的阿钟们为何不是毫不犹豫留下?而是被迫着自觉在奋斗,一朝有机会回故里(没机会也要创造条件)就毫不迟疑,载欢载奔呢?
阿钟老了,再到海南去,想奋斗也没能力了,就只好享受了。真的,他近年不止一次重回海南,受到当年兵团战友、现在的主人热情接待,大有李白在兰陵的感觉。
那晚与阿宇阿钟在朋友圈互动之前,我刚刚看完凤凰卫视一档节目《正月里》,是该台记者在福建采访泉州民俗活动。一位青年男记者来到位于晋江入海处的蟳埔渔村采访。蟳埔产蚝,那里民宅的墙体是用蚝壳建成的,特别具有渔村味道,而蟳埔女则与惠安女、湄洲女并称三大渔女,她们美丽的头饰、奇特的发型很有可观性,头上的簪花围,其长长花串可在头上盘七环,有头顶花园的美誉。蚝壳厝和蟳埔女成为旅游亮点,尤其是摄影家、画家、诗人们创作的绝佳素材。镜头所到之处,都是美不胜收,那些正在摄取蚝肉的渔妇,也戴好头饰、身着盛装。依我看,平时,尤其是生产劳动时,她们是不会这般穿戴的,完全为了供人参观,或者只为今日凤凰卫视来拍纪录片的着意安排。
在一只小小渔舟上,一位年轻渔女接受采访。我一看就估计她是一位在学的高中生或大学生,面容姣好,皮嫩肉白,一口标准普通话。与那些在撬蚝的渔女那深赤色皮肤相去甚远。她是为这场采访而被从学校临时召回来的吧?(但愿我的猜测是错的)
画面的确很美,一对青年男女对坐,微波细浪,渔舟轻荡。记者问:“你喜欢你的家乡吗?”渔女答:“不是很喜欢,但我无法选择。”答完反问记者:“你喜欢这里吗?”记者扬起头望向前方,毫不迟疑地说:“非常喜欢,这里民风淳朴,待客热情,尤其那些百年以上的蚝壳厝……”
这就是一个外来的欣赏者与一个本地奋斗者对同一所在的不同感受,很正常、很真实。我尤其欣赏渔女的回答。不是很喜欢,不是很不喜欢。她别无选择,父母制造了她,出产在这里,如果是不向他乡发展,她会在故乡奋斗下去,这是绝大多数人的命运,难说好坏。
《谁不说俺家乡好》这样的歌,我是认同的,是奋斗者的心声。当你欣赏并享受他乡,其好感往往产生于一时,看到其一面;而奋斗者要经历一世,认清全貌。我们常听一些长久在他乡奋斗的人称该地为第二故乡,的确表达了对他乡与故乡感情深度的不同。他乡美,往往看到新鲜,表层,而故乡或第二故乡,我们是奋斗者,生活的参与者,故乡的美中有我们的血汗,有我们自己的故事,你感到厚实,你心中充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