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暖的老垱地
老垱地是个只有二十来户的小村庄,村里百十来号人大都为杜姓且未出五服。村前有条叫老坝的小河,四季平静地流淌,即使是雨季也波澜不惊,仿佛村庄的性格。
我外公外婆就住在老垱地。
不过据父辈介绍,外公一家原先都住在我的老家许家嘴。外公是为了呵护他年仅19岁就守寡的妹妹,直到我的表舅娶妻生子他才举家迁回老垱地。他唯一的女儿我的母亲却在许家嘴扎下根。
关于外婆最早的一次回忆,是在一个夏天的下午,我还穿着开裆裤,外婆从许家嘴返回老垱地。也许是她迁居后第一次回许家嘴,村里男女老少很多人簇拥她到了村口。突然,外婆疯也似地扑向一块坟地,大家七手八脚却拦不住身材矮小的外婆,她撕心裂肺地哭喊:“先明,我的乖乖……”头发蓬乱,像风中飘动的幡。
在我心中慈祥的外婆居然发出那样骇人的哭声,句句都带着血,吓得我哭了。
“吓着伢了。”众人劝说了许久,也许正看到我的恐惧相,外婆将咆哮改成了哽咽。
后来我知道,先明是我二舅,一个非常优秀的民办教师含冤去世。
二舅的早逝是外婆心中永远愈合不了的伤口。那几年由于父亲的缘故,母亲带着我们兄弟俩相依为命。每到换季,外婆总要找几件舅舅们穿旧了的衣服给我。在衣柜前,她的手突然像触电似的抽搐,“这是你二舅的……”然后抱着一件旧衣,泪水涟涟。
我的星期天和寒暑假基本上在老垱地度过。母亲明里指派我去带一个又一个相继出生的表弟表妹,其实是想为家里节省一点口粮。那时我正长身子,胃像个无底洞,总吃不饱,即使吃饱了碗一放又饿了。外公一家人口众多,三舅四舅也未分家,每家又有三个孩子,十几口人,在一口锅吃饭,虽是粗茶淡饭,但全家人其乐融融。
每次从老垱地回来,外婆会藏着掖着带些好吃的,腊肉,糯米,鸡蛋……千叮咛万嘱咐将我送过老坝上的小木桥。
老垱地成了我向往的温暖的地方,不仅可以敞开肚子吃个饱,比我小的表弟表妹,与我年龄相仿的表舅们都成了我的玩伴,累了可以在任何一家的床上睡觉,衣服脏了可以随手摸一件换上。
外婆一生几乎没有出过远门,她对相距不足二十里的我的母亲牵肠挂肚,但记忆中只来过两次,除前文中的那次,再就是我考上师范的1980年暑期。接到录取通知书后,母亲嘱我即刻到老垱地报喜。外婆大喜过望,连连说:“老天有眼,老天有眼……”她随后到了许家嘴,一住就是一星期。那几天,是外婆最开心的日子,她乐颠颠地干着所有的活:洗衣,做饭,晒稻,扬场……一时舍不得歇着,仿佛要把前三年后三年的农活都干完。
外婆返回老垱地,母亲送给她一套衣料,凭布票购的平布而已,四毛几一尺,外婆极力推辞,直到母亲真的生气她才放在一只竹篮里。在她经过的每个村庄,遇到每个人,都将衣料取出炫耀一番,“大姐给的。”弄得那些陌生人一脸茫然。
外婆一辈子都称母亲为“大姐”,从未叫过她的名字,也未叫过她的小名。
外婆人生最后的旅程是在“大姐”家度过的。她已到了癌症晚期,却坚持要住“大姐”家,几个舅舅轮流坐在病床前服侍她。那些天,父亲恰好去美国出差,外婆已到生命弥留之际,却总不瞑目,她是在等待父亲。得知父亲归来那天,她精神特别好,执意要梳好头,穿戴一新,让舅舅们将她扶在院中坐下,满脸的笑容……当天夜里,外婆仙逝,走完了她八十九岁的一生。
外公爱喝几盅,坐在屋角的一只木桶盖上,独自喝着。少年时的我,自然成了他的酒友。酒很辣,带着苦尾子,我并不喜欢,但一为逗外公高兴,二为多混几口菜吃。
外公除了是地里的好把式外,还是个思想活络的实干家,老老小小十几口人的大家庭,日子过得虽不富足却红红火火,全靠他里里外外一把手。他从不下地,整日在厢房里捣鼓着磨辣椒之类的活计,翌日起早赶桥头集,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如此,刮风下雨也不漏过。每次总能赚个三块两块的,补贴家用,艰辛地撑着家。
外公外婆相距一年先后善终。
他俩都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农民,但他俩又是我今生遇到的最好的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