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天椒
这是一种倔强的辣椒,椒果始终朝向蓝天和太阳,它把汉水撇在巴山脚下,用红霞的火色涂满丰收的皮肤,在故乡的薄土上顶天立地,站成一道风景。这是一种爱走极端的辣椒,它不中庸,爱憎分明,野性十足,自命味道里的王。它个头不大,却难以征服,一旦入口,就在味蕾的根部安营扎寨。多年以后,当我离开土地,离开木桶和锄头,我才知道,故乡是有味道的,就像朝天椒的辣味,它始终在暗处潜伏。记忆一旦反刍,根深蒂固的乡愁就会一拥而出。
恰好在一次朋友聚会上,无意的契机引导我开始检索往事。剁椒鱼头的威慑,足以让满桌人放慢筷子。我并不是什么特例,只是在那个味蕾渴望刺激的年代,朝天椒用浑身的热情,俘虏了我的味觉,使入口的食物多少不再那么寡味儿。我至今依然相信,一个与朝天椒结缘的乡下人,是不害怕任何一种辣味的。所以我的筷子,可以在剁椒鱼头的盘子里来去自如,无所畏惧。
朋友一直在吹舌头,我浑身大汗淋漓。这种快感,完全是二十年前的生活经历攒存的自信。
二十年前,我还是一个衣衫褴褛的孩子。为了打发嘴上的“使命”,母亲拿起锄头,在一处背阴的平地挖起窝子,那是我家的菜地。春夏秋冬,菜地不能闲着。母亲前面挖窝,我在后面撒种,等到母亲要给土窝里浇粪的时候,我就和哥哥去附近的沟里抬水,母亲熟悉分配的比例,将种子萌芽所需的肥料恰到好处地倒入窝内,然后哥哥用事先准备好的竹枝轻扫湿土,将辣椒种子盖上,播种的工序就算告一段落。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就是等待种子发芽。母亲要求我和哥哥,每天下午都要去给菜地浇一遍水,保证土壤的湿度,以便种子萌发时根系能够深入土壤。
地里的所有菜苗,都是我看着长起来的。等到朝天椒长成像样的苗芽,母亲会抽出时间去菜地选苗,将那些瘦小弯曲的全部拔掉,每一窝只留下一株苗芽。我经常埋怨母亲,责怪她心狠,好好的菜苗竟无端被她夺去了生命。离开土地后,我才懂得:母亲种地的经验,尽管看似残酷,却蕴含朴素的哲学。这远比一个孩子天真的想象要实际得多。我当时心疼那些苗子,挑出好的来,又重新将它们栽种到地畔不显眼的位置,幸运的话,它们可以活下来。
每次去菜园,我都会将扎眼的石头捡走扔掉。我会从菜苗的中间揪出杂草,毫不留情。等到朝天椒开出星星般的白花,我简直喜欢得不成样子。村里的老人都说,对庄稼足够细心,庄稼就会报恩。在我童年时代,对这话信若箴言。那些经过我手陪护的菜苗和庄稼,似乎知道我的心思,夜以继日地向上生长,甘愿成为我口中的祭物。
报恩的时刻终于来临。朝天椒汲取到足够的热量,椒果渐渐变红,傍晚的清风拂过地头,所有的叶片就开始舞蹈,越来越多的红色浮出视线。我开始挑拣最大最红的椒果,内心激动。等到我离开菜地时,我会嘱托月亮替我照管它们;我并不担心有谁会寂寞,蛐蛐儿会为它们唱歌谱曲。而等待我的,将是一次奇妙的味蕾旅行。
一把朝天椒,一头大蒜,再加上适量的花椒和盐,反复捣碎,就成了我和哥哥最钟爱的美味。母亲煮了面条,里面撒了葱花,我和哥哥一人抱一口大瓷碗,站在灶前等母亲捞面。有了这一碗辣椒调料,简直能把白面条滚红了,吃起来是汗如雨下,酣畅淋漓。
现在,我的口腔已经身经百战,面对食色的诱惑无动于衷了。可是,在我记忆深处,总有一种并不复杂的味道让我回味无穷。事实上,朝天椒的辣味已经蔓延成浓郁的乡愁,它关联着故乡的土地,在我满身是土的童年生活中,这种单一的味道一度深入我的肠胃,成为我一生无法忘却的牵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