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音符搭讪
彭中教他侄女拉二胡,拉《菊花台》,拉到7叫侄女停住,说,这首曲子1、2、3、5、6五个音符反复出现,多情的7只出现了一次,一次却成了精,带来一股妖风,冷飕飕,身上发抖,愁肠断成万截;啥时候你把这一句拉得我听不下去了,就算是拉好了。
彭中是教高中语文的人,简称文人。他小时候吹过笛子,拉过手风琴,我没见过,但经常听他唱歌,《羊肚肚毛巾三道道蓝》《我的太阳》,激情四溢,音调却不疾不徐,速度拿捏得很好。经常听他拉二胡,弹琵琶,最爱听的是二胡曲《梅花三弄》,三个高潮起起伏伏,听着听着,好像看见了雪地里兀自开放的红梅的洋洋得意。大家都夸他是自学成才,无师自通,他却说他是音乐门外汉,打酱油的。
今年五一节晚上,我和他去含光门外看陕北人扭秧歌,再见面时他说那唢呐音符在他的耳朵里悠扬了一个礼拜,享受了一个礼拜。我顺势说音符是他的朋友,他说他倒是想跟音符交朋友呢,就怕人家不认得他。他有个计划,等到退休后好好准备准备,好跟音符搭讪。这就怪了,他天天跟音乐打交道,不是天天跟音符搭讪么?
关于搭讪的资格,他讲了一个故事。说一地开代表会,一领导连任,负责政务报道的记者在主席台口遇见领导,很郑重地伸出手,口说祝贺你当选云云。领导满脸错愕,头一扭径直走开。彭中点评:跟官员搭讪,你也得是个官员,不知天高地厚的,就跟这记者一样碰一鼻子灰。按说彭中在语文教学行当称得上翘楚,但他在音乐庙门前却老是扭捏得很,动不动就说咱们业余,音乐水平再咋样也是皮毛,蜻蜓点水,不成体统,不具备与音符搭讪的成色。
彭中眼里,7个音符就好像是7位神仙,个个身怀绝技,变化多端。一旦打乱顺序,排列组合,上好发条,发出声响了,节拍对上点儿了,旋律流动起来,音符就不是音符,变成了冰雹雷霆,高山奇峰,花前月下,春夏秋冬。音符会煽风点火,也会暗送秋波,嬉笑怒骂,纵横捭阖。一会儿搅出听者心海里的拍天巨浪,汹涌澎湃,一会儿躲在听者心扉后头,挠你的痒痒,抚平躁动的情绪。
他说汉字少说有7万个,密密麻麻,唠唠叨叨;音符虽然人数少,却个个以一当万;汉字是中国的,音符是世界的;汉字是人造的,音符是天然的;汉字可记事,可抒情,音符却只为抒情而生,心无旁骛,目标坚定;汉字写出的文章固然可气吞山河,但山河却早就收在音符的肚子里头,一旦发声,山河就有了生命,黄钟大吕,神灵活现,声声撩动听者心弦。
而且每个人,一生下来不会写,不会画,却跟音符脱不了干系,因为耳朵是捂不住的。长大后更是人人会唱歌,尖嗓子粗嗓子,但是真正能驾驭音符的,只有音乐圈子里的音乐人,总人口的千分之一甚至万分之一,也算是以一当万了。彭中眼红的,正是音乐人,却也不为自己当了语文老师而后悔,没有绿叶,哪有红花?他说如果让贝多芬给中学生讲一节西方文学史,恐怕也是片绿叶。
音乐人不一定喜欢语文,彭中一个教语文的偏偏痴迷音乐。痴迷里有乐,有福,不曾想福深的人却还要祈福。只是不清楚他与音符搭讪是怎么个搭法,是想拉上关系做个音乐编外临时工,还是打算学着用音符作曲,聊发今生心得?如果想学作曲,无论如何有点儿晚了——他今年57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