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情岁月似包浆
房子住了十来年,没刷过。有朋友是做涂料生意的,看了说,刷刷吧。半年后朋友再来,见我没动作,又说:我带工人,带涂料,给你刷刷房。我瞥她一眼,悠悠道:不,我好容易才住出包浆来。朋友瞬时无语,半晌方崩溃道:靠,头回听说房子能住出包浆来。
其实那时候,我不过是怕麻烦。把所有东西打乱再复原,光是想想,头就大了,包浆云云,顺口瞎掰的。不过时过境迁,如今再打量我的房子,倒真舍不得这层包浆了。
包浆,原是文玩行术语,指器物表面形成的一层皮壳。藏家对包浆一词的解释往往语焉不详,似乎神乎其神,其实并无玄妙,不过是“岁月”两个字。年深日久中,渐渐火气褪尽,渐渐光芒内敛。
我们爱说岁月无情,其实这是岁月的多情处。
俗话说“衣不如新,人不如旧”。活了半辈子才知道,人诚是旧的好,便是衣服,也还是旧的妥帖。那柔软,随身,皆是在岁月当中,依了你的脾气和习惯,慢慢养成的。这就是为什么同样一件衣服,穿在高矮胖瘦皆仿佛的另一个人身上,却怎么也穿不像的缘故。
说到人不如旧,倒想起前些日子一件事。认识了两年的一位朋友,深夜,随她去遛狗。月落如金盆,夜半闻私语,那时候很容易把话说得深入和私密。朋友很好,善良体贴,素日来往也多。但那个时候,我突然觉得尴尬,并且突然丧失了说话的兴致。事后想来,大约是我们之间的交情,尚没有形成包浆。平日无妨,一旦狎昵,便觉的生涩。
玩家玩器物,尤其是玩名贵木头诸如海黄、紫檀等,总要先用软布慢慢盘出包浆,不能直接上手,否则手上的汗渍油脂等,会令木头颜色变深,不复漂亮。而一旦包浆形成,则再怎么盘玩都无妨了。人与人之间大概也如是,一定要待岁月慢慢养出包浆,才能坐卧无形,言笑不拘,倘强行亲昵,只会使关系变得不漂亮。
以前只道玉器、瓷器、石器、木器、金银铜铁等物件会有包浆,后来方知纸张、布帛等也会形成包浆,再后来更知道乃至于无形之物,亦有包浆。譬如情感,譬如灵魂,譬如气质,等等。一旦包浆形成,无论有形,还是无形,皆沉静含蓄,圆熟可喜。
曾经见过张充和先生90岁影像。老自然是老的,美人却并不迟暮。90岁的老人,仍然是民国世界的临水照花人。她身着旗袍闲闲地倚在自家的榻上,头发精心梳理过,那份娴静优雅,以及容貌的端丽,依然令人惊艳。
后来又见了另外一个女人的照片,王世襄先生的妻子——袁荃猷女士。我对着照片看了良久,终于叹服,世上是有这么一种人的。与张充和的身着旗袍不同,她穿一件的确良衬衫,齐耳短发,容貌朴素。她不令你惊艳,但即便在照片里,她一样能安抚你的灵魂,她的眼睛洞悉世事却又水一样澄明安详,我深知这是一种境界,也深恨这境界端赖天成,学习不来。
岁月在她们身上形成的包浆完全不同,却同样迷人。张充和是精美的瓷器,薄如纸,白如玉,声如謦。袁荃猷是素朴的陶器,幽光沉静,包容大气。常说岁月如水,大浪淘沙,然而许多东西,还非得岁月不可。张充和年轻时候照片我也见过,温婉灵秀,但到底不及老来圆转自如,温润如一块古玉。大浪淘沙,我们很容易忘记,那恰恰是说沉淀下来的,往往是金子。
文玩行里,岁月是值钱的,故多有伪造岁月者。把器物土埋,水泡,也有扔粪坑里沤着的,以使包浆快速养成。但这世上,唯独岁月是不可取代的,如此造成的包浆,无不生硬、浅薄、虚伪,真的行家只消远远一眼,就已了然。一如学识、性情的养成,或者彼此关系的形成,急是急不得的,只能在悠悠岁月中,慢慢盘玩,精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