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狗的出走
小黄是条狗,一条至今不知去向了的乡下黄狗。
我对狗一向没有好感。这与从小在课本中读到的“狗腿子”、“丧家之犬”、“狗东西”之类的词不无关系。加之,在一年油菜花开的时候,那年我还小,曾被狂犬咬过,四处求药受过不少苦。后来看到过狂犬病发作的人那种模样,因而,成家之后,从不养狗。
邻居家养了条小狗,毛色金黄,取名小黄。俗话说,鸡无绹狗无圈。小黄常来我家串门,我是不怎么欢迎的。但碍于情面,只是暗暗的驱赶。小黄有管闲事的本领——捉起耗子来胜过猫。乡下的屋子是拒绝不了耗子的,我对耗子更是深恶痛绝。一次小小的外出,就毁坏过我好几本书。何况农作物每年连连季季有收获,可恶的耗子日袭夜侵,毁东坏西,苦不堪言。这般,我也就逐渐地不怎么反对小黄的来访,有时也会给于小小的奖励——一根骨头或者一口剩饭。但不知是哪一天,两家年龄相仿的读书郎在校里闹了别扭,回到家还暗较着劲。小黄再度友好访问时,儿子便不友好起来,把没有撒完的怨气转移到了小黄的身上。挨了踢和驱赶的小黄惨叫一声逃出门去,再转过身来回望,一脸莫名其妙:好好的,怎么啦?
“踢它干什么?”我说。
“谁叫它是他们家的。”气未消的儿子反驳着。他还对小黄狗补上一句,“黄眼狗”。“王”、“黄”从我们南方人的口里出来是一个音调的。邻居老王以为是我唆使儿子在侮辱他——指桑骂槐。嘴上没有明言,素来沉默寡言的老王脸上却有了不悦。那老满(编者按:方言,指兄弟中最小的一个。)见了我或我儿子路过他家门口时,就有意逗弄着小黄狗发出一连串的“汪、汪、汪”,意指我家的姓是狗叫声。进一步就是严禁小黄狗来我家走动。可小黄狗并不那么善解人意,还是照来不误。老满真是恨“狗”不成钢。王家喂鸡时,小黄狗也有去凑热闹的时候,老满的母亲也难免会不经意地说出些扯狗骂鸡的话来,好在妻子从不去理会这些,只是暗暗的管教着自家的子女。关系原本不错的两家人就这么日渐生疏起来。
后来因我调动工作,妻儿随我离开了小村,可一片小橘园是搬不动的,妻又不肯舍弃,只得每隔那么一段时间回村一趟,照看橘园,兼走亲访友,与王家人见面时还是不自然。王家人也依旧不肯与我多搭腔,似乎还有些疙疙瘩瘩的东西在心里淡化不去。
日子就这样在尴尬中度过,心里总有点不是滋味的感觉。
小黄狗日渐成为大黄,但无论是春夏秋冬,还是阴晴月缺的日子,只要回到那不断小有变化的村落,黄狗绝不会变得“黄眼”,更不会使出“汪、汪、汪”的损招来,反而总会远远地摇头摆尾,扭动着黄亮光滑的身段,一副好友久别重逢的模样前来相迎。及至身边亲热一番,包括曾经对它不友好过的我那孩子在内。随即回头走在前头,领着我们直至我家门口才站着,等候着门的打开。既不顾主人家的暗示,也不顾我们善意和无奈的反对,坚持着要进门看看。次数多了,我们无法拒绝,也没有理由拒绝,只得顺其自然。狗有狗道,不会因人而改变。
狗是乡下人的看家宝,防盗门。旧时的邻居们和新成家的人家先后养了狗。回乡下时,时有遭到它们的非礼。但只要喊一声小黄,无论小黄出现与否,狗们立即停止非礼的相向,知错的垂下尾巴来走了开去。看来从前的小黄狗有了自己的队伍,当起了老大,成了村落的保卫队长。
我说:“狗的记性真好。”
此时已是初三了的儿子反驳说:“我踢过它,它却忘了。”
“狗是只记该记的。亏你还读了几年书,连这样的道理都不懂。”妻责怪儿子说。
妻这话很有哲理,刺痛了我的某根神经。我不如妻,惭愧至极。人的记忆不是用来记恨的,而是用来记爱的。这原始的准则,每天捧着书本的我怎么就忘了呢?
征得妻子的同意,我又回了乡下,是想借王家老母60生日这个契机,与王家沟通一下。到得村中,不见小黄出迎,很是诧异。旁人看出我的疑虑,说,王家的老满见小黄那么不听话,很是气不过,叫他父亲做掉黄狗,谁知在争吵中被有了灵性的黄狗听到了,于是出走了,再也没有回过村。
那天的风很大,有点凉。树叶飘零,一如我的心空而杂乱。希望谁能来填充些什么,或整理一些什么。世界没有变,只有一条排排场场的大黄狗走出了这个村子。这是一种生命的原始反抗,无声的反抗。
它要反抗什么呢?
想起了那一天。那一天是中秋节,我回村看望老父老母。回村需坐一次船,当船快靠岸时,老黄狗和王家老满正在岸边等船。黄狗见到了船上的我,立刻兴奋起来,扭动着黄亮的身段,围着老满转了一圈,算是请示主人。在主人还没有明白是怎么回事的时候,黄狗已下了水。趟水相迎至船边,它却不肯上船,又陪同渡船返回到岸边。同渡者们很是羡慕,以为我是狗的主人。老满的脸如当天的气候,阴阴的,没有阳光。我叫他也如耳边风,一刮而过,没有敲响他的耳膜。
也许就是这次,黄狗伤透了老满的心,也给黄狗自己带来了不祥。
小黄别无选择,最终选择离家出走。狗真聪明。既没有过多的伤害谁,也没有暂时毁灭自己。
乡村的酒很热闹,老王很热忱,特意敬了我的酒。我说了一些祝福的话语。早该如此的。只因放不开一颗坦然的心,只因缺少那么一份勇气,彼此都在受着一种莫名的煎熬。此时,我才知道宽容的份量。
我把黄狗的事说给了儿子。儿子沉默,算是对黄狗的默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