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暮槐花深一寸
唐元和六年,是白居易一生中,最黯淡愁苦的时刻。他那些讽喻诗歌,为他招来了好多“拍砖”;他一边挨着莫须有的“砸”,一边扶母灵柩,回到老家陕西下邽村。那时节。山村小路,槐花处处,宛如初夏里一场盛大的落雪。
闲下来,他写道:幽闲竟日卧,衰病无人问。薄暮宅门前,槐花深一寸。
暮春的午后,我读到这首诗,心里堆满了白居易的满地槐花,明明在暮春,他如何搬去了夏末呢?
还有,那么清芬细甜有营养的花朵,古人为何不采来吃,却任它自开自落,在地上堆积了那么厚?“朝饮木兰之坠露,夕餐秋菊之落英”呀!我推测,这么甜美的食物,应该不会不吃,因为他们那个时代,槐叶还要吃呢。杜甫诗为证:《槐叶冷淘》:“青青高槐叶,采掇付中厨。新面来近市,汁滓宛相俱……万里露寒殿,开冰清玉壶。君王纳凉晚,此味亦时须。”说的是,捋来青槐嫩叶捣汁,和面粉,做面条,煮熟后放入冰水中浸泡,色鲜碧,捞起以熟油浇拌,放入井中或冰窖中冷藏,食用时再加作料调味,是爽心适口的消暑佳食。《唐六典》记载:“太官令夏供槐叶冷淘,凡朝会燕飨,九品以上并供其膳食。”平常百姓还没资格吃。
我又推想,大约古人性情温和,懂得爱惜树木,不那么贪心暴躁,槐树因此很多,槐花因此吃不完。于是风中花落,那土地就有福了,有那么多美丽的魂魄香着。
其实就槐花本身来说,本不讨巧,似乎缺点灵气;而春天是喜欢婉约的调调儿的。粗朴的槐花,跟不上春天轻灵的节奏。它的第一朵花,是怎么样抓住暮春的一角衣袂的?它经过了怎样的努力,却终被撇下?我们并不知道。当我们走在城市上班的路上,闻见一股若有若无槐花香时,春天的身影,已隐隐远去,留了一个初夏的热辣舞台,给槐花释放和宣泄。
槐花也不气馁,一挥雪白衣袖,将夏天接迎了过来。
一般,开在夏天的花,都是有些脾气的,笨的,愣的,火爆、倔强的,一开就没了矜持得意忘形的。她们是一些烈性女子,玩世不恭,轰轰烈烈地做这个干那个,尤其是爱情,她们总是将情事传播得满城风雨。
槐花,有些小小不同。它是安静的,安静得热烈。她确实没大家气象,小小眉眼,是小家碧玉的玲珑,那么白,比奶液还白,越往心里去,越是白,白得泛青,是一缕没有洇染开的碧青淡黄;再浓烈的情思,甜蜜的心事,都放这儿了。
她的细细眉眼,永远注视着脚下,是现实里又低调又闷骚的那种人。它不需要喋喋不休、夸夸其谈,她是行动者,只须开放,开放,就够了。
可是安静的槐花凑伙儿开全了,那阵势会叫人惊叹。没人发号令,是她们自己约好的。枝上所有的白,都冒出来,香甜地应一声,汇入巨大的雪浪头,一波一波,弥漫扑卷。月色里,清凌凌的;阳光下,浓酽酽的。让你迎头进入一种酒醉的境地里去。哦,还有什么比这叫人陶醉的呢?就化做一朵美人眉一样的小花儿吧,随着她们的队列,在田野里奔跑一回,追求一回。这样奔跑的机会,对于我们来说,多么难得。
其实有时,被我们匆匆错过的花开,就在我们的身边。如果你从一块槐花煎饼里,品出一朵一朵槐花的青气和羞涩;或者从一杯槐花蜜里,闻到了花朵青春的畅想;你还看到,山上农场里的鸡们,一蹦一蹦地啄食槐花,喙上染了一缕香;从田野回家的小羊,嘴角里,还露着几朵白。你也许还会忆起,槐花的清芬,曾穿透了钢筋水泥的森严壁垒,渗进了你的小资生涯,“压力山大”。身心晦暗那一刻,半杯水,半杯奶,一包红茶,放微波炉高火一分半钟,出来,放一大勺子槐花蜜,乳香花香加茶香,灌进肚子里,百病全除,万念俱消,只想叹一声:活着真好啊,生活真好啊。
也许槐花的触动,并不能使你真正理解她。但是,没关系,我们不用把自己精神的印章给槐花乱戳乱盖,那其实是对大自然的一种不尊重。我们读诗,读草木清香的《本草纲目》,会找到槐花的妙用:凉血止血;清肝明目;主肠风便血;痔疮下血;血痢;尿血;血淋;崩漏;吐血;衄血;肝热头痛;目赤肿痛;痈肿疮疡。这是槐花的真实。
一朵一朵,便是一个个小小的济世观音,有着美丽的慈悲情怀。
所以我还是不理解,这么甜美的花,白居易为何只将她看作愁苦。在另一首题为《暮立》的诗中,他还是这个调调:黄昏独立佛堂前,满地槐花满树蝉。大抵四时心总苦,就中肠断是秋天。这般沉重,岂是清甜槐花所能承担得起的呢?
我只觉出她的甜,她的静,她的素朴。或者是因为,在此刻初夏的槐花树下,那个发辫上落满槐花,嘴角衔一枝槐花,嘟嘴向着槐花满天的小女孩,也曾经是我吧。
槐花于我,实在有过清贫岁月里最实在、最芬芳的恩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