阔三伏
入了伏,日子阔绰,最耐细细去过。清晨不到四点,天光已经米白。枕上醒来那一刻,满眼是明亮的物象,跟墨黑的隆冬清晨一比,真是天上地下。黑夜睡觉,白天做活,叫人悠然想起“日出而起、日落而息”的人间正道。心里安恬得不得了。
阔气三伏天,当得挥霍的,第一个便是这时光。四点到八点,八点到十二点,十二点缓缓向前,向晚八点推移。八点多,看看天光还亮,一直到九点了,老天才迟迟疑疑撒开漫天暮色的网。算一算,多长的日脚!这么漫长的白日,你随便做点什么,都是充裕的机会和时间啊!就是消磨一会儿,睡个大大的午觉,一觉醒来,又像新的一天。一日当做两日来过,生命凭空延长了那么一截儿,可不是三伏天额外给你的馈赠吗。
其实三伏天,老天更喜欢随意挥霍,简直像个富家公子哥儿,阔少,率性起来,是什么都不顾的。要钱,便一掷千金;要命,便两肋插刀;要酒,便大碗大碗地猛灌。三伏,便是这豪爽劲儿,要晒,便是猛烈大日头;要雨,便是瓢泼便是倾盆,一个雨点能砸起一缕尘烟的那种。
晾衣绳上的衣服没挂全呢,雨来了,收起来,没回屋呢,雨停了。就那么一阵儿。西天彩虹,眼见着挂起来,蜻蜓扎着雾似的翅膀,一撞一撞地飞,它的脾气,也像这会儿的天气,利索,迅疾,莽撞,是一个咋咋呼呼的莽小伙儿,满世界找花朵,挥霍青春。
三伏天的好,不足为人道。道了,大伙儿也不过是嗤之以鼻,因它的溽热、憋闷、高温。让人不舒服,何堪言好?其实,我也是最怕热的,我知道,现下流行的一个词:桑拿。大家动不动,就叫它一个“桑拿天”,我没经历过桑拿,但由三伏,推知那一定是一种高温潮湿的“受虐”。桑拿是花钱受虐,三伏是不花钱受虐。人们花钱受虐,都皱着眉头笑嘻嘻,越人多的地方越说得起劲。不花钱的桑拿呢!一般都抱怨连天甚至诅咒,骂他的娘。
今夏伏天出手阔绰,下雨多,很江南,一下起来就连绵不停。出去看看,树叶上,建筑上,怪兽一样迅猛驶过的车上,伞顶上,雨披上,街边五花琉璃的灯箱上,哪儿都湿亮湿亮。厨房的器具上,稍一懈怠,就霉点斑驳。
随便闻一下,都有江南味儿。那结着紫丁香一样轻愁的雨巷,那一帘又一帘浓雨带来的云水苍茫,那一掐一把淋漓汁水的质感啊!可不,就是江南的缠绵悱恻吗?细琢磨,都是悠长三伏天,特赐我们北地的别样岁月啊!一年里面,没了这三、四十天的阔气三伏,热了又热,雨了又雨,岁月便好似有什么不对头,总是少了那么一味。
最腻味,是那种半晴半阴天。说晴呢,它乌苏闷骨、密不透风,人人一头细汗;说阴呢,斜天处,分明一轮湿哒哒沉甸甸的大太阳。此刻,凉风,胜过一切。伏天里,唯有这个,是吝啬的。它是福音。空调、电扇,都是变味儿的传达,它们制造的真实的低温、虚假的凉爽,不及大自然一个鼻息微拂。闷湿腻人之际,凉风悠然而来,绵绵滑过,荡漾过,面颊上,胳臂上,那么清美的风,在别的日子,能领受那么多感激的惊叹吗?还有荷,这种阔气得惊人的花,散发着俗世的慈悲光芒,越在这种天,开得越起劲。早起剪两三枝,插在屋角的大花瓶里,清水供养。空调一打,满室清芬,好几天,都有荷塘的静凉。
最喜黄昏,太阳远去,天幕秾丽;暑气渐渐瓦解。路边、公园的柳荫里,走着些手摇蒲扇的人,衣衫薄,步子轻,人便很精神。我感觉,这情景很入画,画的主题该叫作“慢夏”。入画的人呢,要突出一个“丰”,柳枝呢,突出一个“瘦”。四季里面,也只有这个时候,才可以如此惬意自得、不紧不慢地行走户外。
凉风拂过,三伏,真是阔气得无与伦比了。
晚风细细,凉意盈盈,人生随意闲适、进退自如,这就到了享受三伏的境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