扛一树樱花送给你
我答应过自己,烟花三月下武汉,人的一生至少有两次冲动:说走就走的旅行,奋不顾身的爱情。忽一日,一抬眉,一垂眼,念及那场梦中的花事,吟诵苏曼殊的诗“春雨楼头尺八箫,何时归看浙江潮?芒鞋破钵无人识,踏过樱花第几桥。”心无杂念地收拾好行装和心情,携好友英子的手,一路夜奔溜进江南。五年后,与武汉重逢,谋面而来的依旧是潮湿、绵软的空气,火红热情燃亮眸子的山茶花。我们反复捻磨樱花绽开的姿态和芳香,不许淡淡的流光入梦来,却见樱花摇曳妩媚相扶照。也只叹息,五年后,弟弟的目光更坚定刚毅了许多,头发也脱落了许多,让人生怜。
几日微雨后,武汉上空雾气萦绕,似在仙境中飘渺的烟云城市,杜鹃花正开得一塌糊涂,泛滥了整个季节。武汉大学门口前的售票棚中,来自五湖四海的游客熙熙攘攘,喧嚣连连,各种方言嘈杂着。我许几愿将纷乱植入烟火中,春水煮了淡淡的清茶,揣了几片凋谢的山茶花,不慌不忙笃定奔向樱花大道。按捺不住对樱花的激情澎湃,拥挤着,张望着,心急火燎着。樱花开了,雪白的花瓣染着丝丝粉红,金灿灿的花蕊簇拥在一起,随风飘洒,划过人间芳菲呢喃的春意,滑落岁月摇晃的风铃,一树一树粉白色的小花相拥绽放,弥漫而来,落英缤纷,落在眉间,粘在发丝间。飞舞的精灵演绎着烂漫无邪的一场花的盛宴,善用其心,日日皆春。赴这场樱花盛宴,忽然觉得好笑,络绎不绝的人群拥挤在尘世间,十几万人汹涌而至,踏过樱花大道,我这是凑哪门子热闹?弟弟千叮万嘱我与英子,千万别走散了。我们唯有把瘦瘦的心困在大道上,在立足之地向前挪移着。樱花树下,各色的人端着不一的相机狂拍着。我举目凝望樱花,武大的第一批樱花乃是日本人入侵中国的铁证,1939年,日本人引来樱花树苗,种在珞珈山脚下,以此缓解在此休养的日本伤病员的思乡之情,同时亦有炫耀武士道精神和长期占领之意。樱花树下,日本人可以席地饮酒,凄美地死去,可见他们对樱花的膜拜深重。而我们却不能满腹欢悦地赏樱花之盛宴,沉重的历史压抑着国人,心痛郁闷诸多年。我无从揣摩游人心态,踮起脚尖,迎望着荡漾着富士山气息的山樱,分不清左右,分不清东西,乱挤一通,在人群中寻找英子绿色的背影。我累坏了,蹲在民国建筑的台阶上,狠狠地喘气。恍惚间,我仿佛穿越厚重的历史,置身于清末湖广总督张之洞创办的自强学堂,眼前晃动着梳着长辫子、身穿长袍的清代学子,他们孜孜不倦地探索着东西文明,持自强不息之精神治家、治国,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道远。武大之美,隐隐间或着一种不可言的伤痛,仿佛看尽繁华之后的沉寂,纵然樱花灿烂,游人如织,每一瓣姹紫嫣红无不渗透着鲜血的颜色,似乎承载着罄竹难书的历史罪恶。蘸满历史鲜血的笔默默写下沧桑的往事。夕阳明亮着,迟迟不肯落,樱花缤纷着,落尽阶前月,自然的美与历史的痛交织着,让人思绪万千。
樱花大道的入口处,飘逸、俊朗的画像艺人们深情、悠然地给游客们画像,小马扎上做着忐忑不安、矜持的游人,画像艺人或侧目,或皱眉,或上或下,或左或右,仔细揣摩马扎上期待者的每一丝表情,抬几眼,下一笔。我瞬间被诱惑了,择一空闲的马扎坐下,对面的画像者头顶微秃、目光犀利,我问你是哪里人,答道杭州人,我对杭州有着浪漫、唯美的回忆,我问多少钱。他笑眯眯地道100元。二十分钟左右画毕,一眼看去,卷发竟然被画成直发了,画中人是我非我,旁观者惊呼我微笑的样子和画中人神似,我自嘲地笑了。画像艺人说加个彩色更好看些。付钱时方知,加色、装裱一下另加了200元,弟弟在一旁窃喜我的痴迷,原来,画像向左,玄机向右。
樱花于万千春花中,只是淡淡的其一,千山万水跨越而来的是倾城之恋。在武大,我电话中欣喜地告诉母亲,我看到樱花了,漫天的雪白浓密得化不开。母亲只是应声诺诺。离家时,我对朋友承诺,扛一树樱花送给你,花香熏醉你,不信你不爱。可是,时至今日,不免伤感起来,我想起了冰心的《樱花赞》中的“春阳暴晒,樱花就漫山遍野地开了起来,一阵风雨,就又迅速地凋谢了,漫山遍野又是一地落英。”我又想起情僧、诗僧、画僧苏曼殊,芒鞋破钵的僧人,桥头吹凑尺八箫,凄凉哀怨,雨中踟蹰。人生如这脆弱美丽的花瓣,在寂寞的夜中盛开,雨中凋零,我们亦不知要踏过多少雨中落满樱花的古桥,何去又何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