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山岭随想
提前一天住进山下酒店,晚上特意吃了一片安眠药,养精蓄锐,准备天明登山。偏偏天不作美,阴雨不期而至,热情被雨水浇湿了大半。懒洋洋走到山脚下砖垛楼,直到望见一身戎装的戚继光塑像才打起精神,戚帅一向治军严厉,不愿意看到有人松松垮垮的样子。
上山石阶窄而陡,仿佛一架天梯靠在悬崖峭壁上,旁边就是大沟深涧,必须两眼紧盯脚下。脚下云丝生起,浓而成雾,漫过脚面,拦腰绊腿,有趟水的感觉。走着走着,腿脚轻松起来,云雾渐渐稀薄,石阶渐渐清晰。听谁吆喝一声,猛抬头,已经跳出雾霭,站在云彩上面了。回望来路,云海淹没山峦,填平了沟壑,大小山头变成岛屿,岛屿之间一条整齐的堤岸,这便是雨后的长城了。面对滚滚而来云涛的扑打,岿然不动。“敌人”一次次被撞得粉身碎骨,终于偃旗息鼓,全军覆没。这场景似乎是一幕幕古代战争的回放,又好像今天世界上一次次军演,看得人目瞪口呆。
说话间,不知哪来的风把头上云帐撕破,阳光瀑布般倾泻下来,把天空照亮,把山峦染红,给原本壮丽的长城镶上了一道耀眼的金边。整个金山岭绮丽如天上宫阙,那长城更灿烂如神话中的南天门了。这般景色太少见了,真是因祸得福,让人想起苏东坡描写西湖的那两句诗:湖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
心满意足,身上给力,直上长城最高处。四下张望,满目葱茏,看那长城依山凭险,曲折蜿蜒,像一条游龙,在万山丛中高低隐现,纵横盘旋,摇头摆尾,带动天上的云脚下的山,一起飞动起来。站在长城上的我,也像骑在龙背上,腋下生风,提神长气。
专家们说:“万里长城,金山独秀。”真是概括得好。我也曾差不多游览过全国各地的长城,有个比较。山海关单刀入海,引人注目的是外面的海;八达岭一字排开,看点是前后的山。唯独这金山岭,展示的是全部的自己。横空出世的气象,变化无穷的阵势,美轮美奂的建筑,精益求精的艺术,还有更多我看不清道不明的奥妙和神奇。这段长城东起望京楼,西到古北口,长度21华里,碉楼158座,一楼一点,一段一线,摆成各种各样的几何图形,有角,有弧,有圆;形似一个一个方块汉字,如人,如丁,如之。凹进来的像口袋,诱敌深入,凸出去的像拳头,互成犄角之势。我没见过诸葛亮的八阵图,大概就是这个样子。如果航拍就是一串长长的外国字母,让外国人或者外星人去研究考证吧。
天工开物,事在人为,这里的奇迹与一个古代的奇人有关。民族英雄戚继光,曾是蓟镇总兵,任职十六年,督修长城一千二百里。金山岭长城是他得意之作,也是中国长城收官之作。清兵入关,康熙作了一首诗:“长城尽处海山奇,守险无劳百万师。环宇苍生归历数,当年指顾定鸿基。”再也没修长城。万历年间北方无战事,戚继光放开手脚修城备战,总结前人经验:“因地形,因险制塞。”摒弃雁门关、得胜口关城垂花门的富丽堂皇,又改进大境门、紫荆关要塞的平淡无奇,呕心沥血,集思广益,完成了千古长城由简到繁、由繁到简的演变,既符合实战要求,又完善建筑美学。二十万北方民工,三千名浙江戚家军,按照他的蓝图施工,一丝不苟,为了体现责任心,工匠把名字刻在城砖上,“延绥营造”“镇虏奇兵营万历七年造”“万历五年山东左营造”,如今大小弧顶段垛口墙,还保留着文字墙五百多米长,成为金山岭长城一道奇观。
在长城上走走停停,爬上爬下,思绪随之起伏,目光随之远去,闭上眼睛还能听见历史上种种议论、评说。有人写诗:“君不见长城下,死人骸骨相撑拄。”(后汉王林)也有人说:“孤岛漫砖秦声里,长城自是万年功。”(明朱之藩)山海关长城,一边有想哭倒长城的姜女坟,一边有代夫守边的“媳妇楼”。我身边的两个青年诗人,一个说它是历史版图上一道裂痕,一个说是民族团结的一条拉链。一堵墙有两个侧面,从不同的角度看长城。两个侧面合在一起,长城就是一个主体——和平。长城是中华民族追求和平的象征,长城的每一块砖石都凝结着中国人民的愿望和期待。
中国的长城并非始于秦,早在春秋时期,各诸侯国都筑城,保卫一方平安。随着战争兼并,国土越来越大,边城越来越长。早期的长城并不都是东西向的,纵横都有,楚长城是U字形,称方城。公元前656年,齐攻楚,楚将屈完迎敌,对齐侯说,楚国有方城,可以作为城防,又有汉水做城池,足可以抵挡。齐侯见楚国防御坚固,只好收兵,这便是长城保卫和平的第一次实例。秦统一中国,把各国长城连起来,万里长城。汉、明两代又大规模修建长城,地球上出现了个最大的汉字:一。
今天,长城已经是一个符号,一个国防建设的代名词,国歌里写着:“把我们的血肉筑成我们新的长城。”1984年邓小平题词:“爱我中华,修我长城。”有备无患,拥有强大的国防力量,就可以化干戈为玉帛。历史上,长城和丝绸之路常常是并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