怡香院
怡香院,我去过那里多次,每次去,都跟做贼似的,匆匆一瞥赶紧落荒而逃,院子里的老太太总会冲我喊,赶鸟一样把我赶出。也难怪,不少人知道那里就是以前赛金花住过的地方,都想到那里怀思古之幽情(前一次去还碰上两个外国人),却无端打扰了人家的宁静,人家是有些讨厌。
那天,我接到一个电话,是我过去在中学教书时教过的一个学生,有将近三十年没见了,他对我说听说您要想仔细看看赛金花的怡香院,我们家现在就住在那里,什么时候我陪您好好看看。真的是太巧了,我高兴地和他约好,立马就去。
怡香院在陕里西巷榆树巷1号,进胡同大约几十米,右手方向的第一个院子便是。怡香院坐东朝西,从七扇窗来看,楼上楼下应该各有七个开间,我的这位学生的家住在二楼的第三间,进了房间,看见他家占据了一个半窗户,一问才知道,楼上原有三扇门,两侧的门各占两个开间,中间的门占三个开间,也就是说,中间这三间房是客厅,两边的房间是卧室。他家住的是客厅的一半,他对我说,他以前还开玩笑对爱人说会不会住的就是以前赛金花睡觉的屋子呀,看来不是了!
每个开间都不算小,长约五米多,宽约三米半,全部铺有暗红色地板,他家地上一半还铺着那种地板,当年赛金花三寸金莲日日踏在上面的。地板之间虽然裂开的缝隙很大,但依然很结实,当年的红色还在,只是色泽愈发沉郁,将日子都踩进木纹之中了。非常有意思的是,墙上居然还保留着墙围涂饰的蓝色花纹,是江南蜡染布那种蓝色和花样,让我禁不住生出联想,暗红的地板是洋味的,蓝色的花纹却是中国的,赛金花当年把一座怡香院整治得中西合璧,是她的审美,也是她的梦境。
学生的爱人就出生在这里。新中国成立之后,怡香院成为了北京市皮革公司的宿舍,那时,她的一家人住在楼上楼下这样两套房子里。刚刚搬进来的时候,楼下整个是连通着的,像是一个轩豁的大厅,地上铺着的都是暗红色大理石,和楼上的地板色调一致。说着,她带我到楼下看看。听说是学生的老师来了,楼下的街坊们都门户开放,出来的老太太个个慈眉善目,笑容满面,其实,有的老太太,我已经见过多次。暗红色的大理石地板都还在,只是石内的白色沙粒显现出来,米粒般闪烁。房顶很高,足有四五米,圆形雕花的灯池都还健在,那样的清晰可辨,完全是西洋味道的,可以想象枝形吊灯一亮,流光溢彩,恍然如梦。宽敞的大厅里完全能够开舞会,灯红酒绿,乐声婉转,前朝旧影,仿佛还在眼前。想当初,赛金花就是在这里,闹出了和德军元帅瓦德西的一场旷世传奇,和塞林德夫人周旋而不仅挽救了慈禧太后的性命,也让北京城免受一场更大的灾难。难怪刘半农先生当年说,在晚清史上,赛金花是和慈禧太后相对位的重要人物,他说“赛金花和叶赫那拉可谓一朝一野相对立”。赛金花的意义,远远超乎一般青楼女子。
走出屋外,老太太们纷纷指着廊前的铁柱子、房檐下的挂檐板、垂花柱头间的花楣子、卷草花饰的雀替,让我看。一百多年过去了,还是那么的漂亮。除了闹地震那年,把南北的两扇山墙换成红砖,墙体壁柱和门窗的券式四周,全部还是青砖红砖组合,青红相间,格外别致。我们中国一般讲究青砖灰瓦,从来没有青红相间砖体结构,看得出,是和传统中国式的建筑不尽相同,洋味十足(学生的爱人补充说原来门窗的玻璃都是彩色菱形的呢)。想想在光绪年间,应该是属于超前的了。在一楼顶端有一整排用刀工雕刻的壁画,是我来过多次都没有的新发现。房柱的地方,雕刻的都是西洋的建筑和花坛,小洋楼和水榭,还有对称交颈的天鹅;而连接房柱的地方雕刻的都是传统国画式的花卉。由于年头久远,风吹日晒和烟熏火燎,画面都已经发黑,但那雕刻的刀痕还很明显,逸笔草草,简洁却生动。赛金花毕竟和洪钧一起出使欧洲,见过世面,不仅南风北渐,是南方清音小班北伐进京的带领者,同时西风东渐,将西洋的建筑风格一同带进京城,改造着清末妓院传统建筑的格局。从这一点意义而言,赛金花的作用不可低估。可以这样说,乾隆二十一年(公元1757年)以后内城禁开妓院,妓院都迁到前门外,在八大胡同真正有这样洋味的建筑兴起,都是自赛金花艳帜高张于这里之时起。
老太太们告诉我,地震那年,后山墙被震塌了一片。皮革公司派人重新砌山墙的时候,也想把楼上二层的房间和走廊一起翻修一下,锯开走廊的第一根柱子,别看外面都木纹脱落,裂开了好多大口子,里面的木头还是那样的新,那样的结实,就没敢再锯。学生的爱人指着房门对我说,小时候,中间的房门前还有两个大石狮子,下面有九节高高的台阶,台阶两旁斜斜的石头特别光滑,我们常常拿它当滑梯滑着玩。老太太又说,两边的房前也有这样的簸箕台阶,她指着门前露出的一块青石板对我说:“你瞅,这就是,以后这院子的地面垫高将近两米,台阶都埋在下面了。”学生的爱人说,石狮子也埋在地下面了。
这一次来,学生特意带我到了怡香院的后面看了看。因为前面的遮挡太多,从后面看,除了电线,几乎没有遮挡,没有破坏,一色的青砖,磨砖对缝,还显得那么新。一溜儿墙上七扇后窗,全都敞开着,似乎赛金花刚刚才将珠帘轻卷,绮窗打开。而那两角的飞檐,也还完好,翘首在那里,只是一去潇湘头欲白,等待玉人归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