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花落
昨夜,无风无雨,却花落一地。我不知道这是因何,却感受一阵透骨寒意。
在大街上,我指着头顶的阳光,握着满手的春风,问一些人,这是为了什么?他们来去匆匆,都躲闪着我,栗色的眼睛转着,表情无比忧郁。
我读过二三十年前那着名的诗句: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来寻找光明。在我懵懂的青春年代,我对诗句的理解朦朦胧胧,一直就这样朦胧了这么多年。而就在这种懵懂的时间里,我青春的头颅,真真切切地沉重了许多。
小学时期的帅哥老师,在我回乡的时候不期而遇,发现他已是白发满头;邻村心仪过的女孩,满手老茧的牵着两个孩童;村口挂过野獾的老槐树,也杳无踪迹。以前早已消失,耳屏鸟鸣浑然梦语。
高朋满座的聚会上,含蓄深沉的官人,呷一口酒目光飘向窗外,撇开了身旁的芸芸众生;从乡下小厂赶来的同桌,刻意的掩饰着领口上的灰尘,努力把屁股下的凳子坐稳。老态龙钟的班主任,除了一脸的憨笑,早已消失了当年的丰富逸俊。
最恐怖的夜晚,不是腥风血雨,而是像这样风平浪静,却花落一地。
长沙马王堆的墓葬里,辛追安详静谧,医学专家用手术刀挑开了她的身体,说这里边可能有一些故事。专家的眼睛扑朔迷离,说话的时候不锈钢刀尖上滴下几滴两千年前的血液。每每想起电视里的这个镜头,我就心永余悸。又想到当年一次课上,那个讲文学的老太,说到秦可卿的时候,从书页上拿出了三颗眼泪,当我走到自习室的半山坡时,踩上了好几具幼蝉的尸体。
曾经在春天最酽的时候,跟在老祖母的脚后,跑在梨花雨里。跑了好久,才发现没有了祖母的踪影。而那个晃动着我童年身影的沟谷,也被大雪踏平,几朵人工雕凿的塑钢花,常年立站在白花花的毒阳里,等待着他从城里来的主人的亲昵。
我不能够说清楚,昨夜逝去的花们的身份,反正她们已经走在通向诗经和周朝的路上。她们纷纷悄然无息的离去,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不管是悲哀还是欢喜,都是一个大家都明白的谜语。
就在这个花儿集中陨落的夜晚,长安或者是洛阳的街头,霓虹灯轰然闪烁不止,红男绿女醉卧街头的胴体,赛比长平战后四十万具征人的遗骨;商家收钞员的指头,像以往一样发麻到心憷;夫君{0}永不归来的怨妇长夜和腾讯那边的虚拟人迸溅着热烈的火花。
一个善于遗忘的人,应该不会被昨夜的恐怖所击中。我推着邻居那辆破旧的自行车,走在正在复原的一段隋堤边。阳光灿烂而灼热,想当年我在南长街的胡同里迷路的时候,曾经被正宗的京八狗吠咬过一口,那种锥心之痛,很轻易的被古城墙上的一只老壁虎的梅花爪抓去。所以,即使这段隋堤下的沟渠干涸了千年,我的心田滋润依旧,因为东西南北京里的金水河们,有哪一个还会水波荡漾呢?
这样的花落无声的夜晚,已经有过几次,以后还会到来无数,如果你无法承载它的残酷寡情,那是你开窍不够,或者说是投胎有误。当曹雪芹把林黛玉连同桃花一块葬在春天的时候,当旭日阳刚唱着把我埋在春天里的时候,当岷江边的瓷器口没有了码头的时候,你的神经仍然没有一点麻木的感觉,那肯定是被血栓堵塞的短路了。
三千年前,还未化蝶的庄周,曾经牵着希腊同行第欧根尼的手,说老子曰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第欧根尼想说什么,林副统帅走过来,目光如炬,挥一下让蒋委员长十分厌恶的那只瘦手,说,庄员外你太啰嗦了,一就是多!庄子瞥了他一眼,升空而去。可怜只剩下第欧根尼,他望一眼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的眼前,脱光了所有的衣裳,晃荡着雄狮般的头发,对前来恭敬他的亚历山大帝说,别挡住我的阳光!然后就住到大家都知道的那只木桶里,自得其乐。
我之所以冷风嗖嗖地把自己大脑沟回上一些连接过的还没有连接上的信息整理出来,就是辨明一个事实:春天的夜晚,即使没有风雨,花儿依然暴陨,杀害她们的凶手无关风雨,罪涉她们内部源远流长而无法清除的基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