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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盏清茶伴夕阳

作者: 远音尘2015/07/20亲情文章

我们赶到老家,老父亲显得特别神清气爽。我和先生对视,并不像很危急的样子,哪里就需要我们赶回?

先生在家最小,父亲并不找他说话。唤大嫂。唤二哥。这都是他觉得可以主事的人。我日夜蹦达在他床前的,竟成了最可忽视的一人。“去请扶送。要拿香烟给人家吃。我的衣服也要穿好。凤子要帮着收拾清洗。”

扶送,是指人死之后,专门帮着穿衣打发料理后事的人。凤子,是说我们家二嫂。二哥觉得好笑,就他这么神眉竖眼的,请人家扶送来人家不犯法?欺老父亲耳聋,二哥连连点头:请了请了!老父亲笑:“请了几个?要去扯白布,开始发孝把信。”把信,是指要去亲友门上发丧,告诉别人,我们家老父亲去世了。二哥朝着大嫂望:“他这么活鲜活跳的,真扯白布?”大嫂也犹豫。大嫂说:“要不,先备着吧,就他这个岁数,也能准备后事了。”大哥上班,大嫂成了代表。一行人开往小镇。东西买得很全:孝布,一匹。替他送行的黑伞,一把。为他照亮天堂路的灯笼,一盏。红纸、黄布口袋、云片大糕,西行路上一切吃用盘缠俱全。我拎到他的床边,一一清点给他看,包括他的寿衣,早早备下的,数给他看,五件上衣三件下衣,还有数年前由二姐夫从北京带回来的手绢一条。西行路上得握着它,不懂是什么讲究。老父亲强撑着半个身子,一一查看,满足地平躺下。看他劳神太多,慌得喂他茶汤,他怒目圆睁:“我还吃啊!都这个时候了,我还吃啊!”喔,这个时候,他应该是静止躺着,不再进食,面前大鱼大肉供着,苹果葡萄供着,香烟老酒供着,而我们应该双膝跪地披麻戴孝。

可是他明明还有呼吸还有心跳还在说话呀!

一屋子兄弟姐妹轻松快乐,老头子一生木讷少言,这会儿还挺喜感,颇像春晚的彩排。老头子生得努力向上一丝不苟,死也要万事齐备,尤其不要亏待了送他的人。

父亲长得少有的清秀帅气,在村里很不多见。家境却极差。母亲嫁来时,才18岁。那样的两个人,并不懂得相处。母亲从小死了爹娘,哥哥拉扯他们底下的弟妹。母亲嫁了,家里两个小弟弟哭得眼都睁不开。她哥哥说:“你要时常回家,回家看看他们,他们就不会这么伤心了。”母亲回得娘家,两个弟弟就会把她藏起来,拉着她不许回家。父亲步行几十里,连夜要带回他的老婆。父亲家实在太穷,弟兄五个两人打着光棍,父亲还被同门叔祖领养。父亲年轻再不懂体恤,母亲再回家时,就再三不肯回去了。二舅妈是母亲的嫂子,特别心疼母亲,娘家没过一天好日子,嫁这样的人,又十足遭罪。二舅妈悄悄托人,寻得一门好亲,母亲再回娘家时,二舅妈就说好了,送母亲改嫁过去,好活过命来。

男人是个残疾军人,战事蹉跎,个人大事就耽搁了。说定了,回得故乡来,寻个女人还带到部队去。听得母亲愿意嫁来,男方那边万事俱备,只等接人。

父亲不知从哪儿听到风声,又是星夜赶到。这次没有发脾气,只是执拗得很,不说一句软话,只把母亲往家强拉。

一段姻缘倒是因为父亲,保了下来。后来母亲生下七个儿女。我嫁的,便是他们的幺儿。

见不得我自己的爸妈。一辈子吵架。好好去外婆家,妈妈穿戴一新,爸爸皮鞋锃亮,两人合着一辆新车,快乐飞行。次日清晨,必是妈妈抹着眼泪,单身一人骑着车到家。不需要问爸爸行踪,妈妈就会开骂:“死在牌桌上不要回家了!出家无家翻脸无情的家伙!”连珠炮弹,终于明白,女人发火时才华不输莫言的。

先生家父亲母亲恩爱得多。先生在我家生病,我妈慌了,通知他们二老,这么大的儿子,我妈负担不起。老父亲和母亲在家急得团团转。第一次上我家门,总得准备礼物的。知道我们家境比他们好,家里女儿们拜年的礼物,他们觉得拿不出手,慌得把那些东西,拿到小店去兑换,人家哪有那么好说话,一时又拿不出钱来重新置办,老两口转悠了半天才搞定礼物。老父亲骑着辆老爷车,载着体重170的老母亲,摇摇晃晃地赶到我家,我爸妈惊呆了,这样自身难保的两个老人,我爸妈怎么把先生交还给他们?当下打发他们回头,我们一家四口带着先生去城里挂急诊。

那是先生最幸福的时光,也正是那次,才让我下定决心要嫁给他。不为其它,只为那两个摇摇晃晃的身影。双双而来,双双而去。那是我艳羡一生的,我不慕荣华,不贪富贵,要的只是人生风雨几十年,可以有人相偕而来携手而归。

能感觉到老父亲那我的那份宠爱,只是他们那个时代的人,一生不爱表达,而且他自认为自己是枯草一蓬再无生机了,即便是爱,要钱钱没有要物物没有,他还可以怎么表达?索性,保持沉默。我则活跃得多。我是所有哥哥姐姐之外的异类。我拿着个相机,朝着两个老宝:“站齐了,帮你们合照。”老母亲拄着拐,老母亲豁着牙,两人站一块。“不行不行,得靠近些。”我挥手把他们合并。老母亲往父亲那里贴了贴。“卡嚓!”照片里的两个人安详平和,身后三月麦苗一望无际青翠欲滴。我促狭地眨眨眼:“还要再靠近些,亲亲老妈。”老父亲耳聋,听不到我说啥,老母亲像被火烧了一般,面色通红,逃离了麦田。我在他们身后哈哈大笑。后来老父亲放在灵前的,却是生命最后我们帮他突击而拍的,满脸痛苦凄惶不堪。

那组照片,被我传给了杂志社,配着煽情的文字:拄着拐的,是我的老公公。边上站着的,是我的婆婆。两个老人,一生只拍过两次照,一次是集体身份证。一次是这会儿。身后,是他们一生没有走出去的村庄。我们老来,也要这么恩爱哦!

父亲一生走得最远的,是挑河。那是他最年富力强的时光。父亲最后时刻,被我推到村里理发。沈师傅帮着把他从轮椅上,扶到理发椅上,感叹着:“哎,他们这一代的人,吃足了苦头。当年挑河啊,现在的青年人哪个撑得下来?”

别人都有米饭团带去。父亲儿女多,并不舍得吃粮食,母亲用麻菜煮烂,捣成泥搓成团,父亲揣着几个麻菜团,一天时光就下来了。“在洪泽湖那里,一去就是五个月,这中间很少回家的。”沈师傅小老父九岁,也已经是78岁的老人了。一直以为挑河,挑的就是村里的河。“挑河治水呢,工程大呢!哪里是村里的小河!”沈师傅语气里不无豪迈,我的老父亲,闭目在理发椅上,面容消瘦须发全白精神萎靡元气全无。岁月的大手捋光了他的枝枝叶叶,如今只留一段老根秃秃光光,只待又一声令下,我的老父亲就会脚踩祥云身伴仙鹤离我们远行。

那声令,一直没下。老父亲是那个单腿跪地的选手,跪在那条起点上,发号的阎王爷,枪早早举着,迟迟不见落下,我们心存侥幸,老父亲却变得积极起来。要求搬到长子家。我成了那个泪点最低的人。他的任何一个举动,都预示着向出发靠近了一步,在他,是从容奔赴,在我,却是肝肠寸断。20年的相处,我们不是父女早胜父女。老父亲在那个夜晚,突然变得宁静,脸上没有纠成一团,嘴里也没有哼个不停。按着硬邦邦地腹部,告诉我:“疼啊,疼得没命。”我的泪滚滚而下,爱莫能助。父亲接着咂了下嘴:“还有这里。”浑身是痛了。我蹲在他的床前,一声不吭,唯有泪千行。父亲催我:“你上床去睡呀,不得好了。”另一张床上,三姐睡了。打着微微的呼。我继续蹲着,用手抚过老父亲的手,他的,没有一丝丝热气了,只有筋和皮,一双手,显得瘦长,长得有些可怖。我并不怕,握着他的手,生怕他就此走了,我再也拽不住。“你去睡呀。”他咂了咂嘴。病弱得似孩童,眉头开始紧锁,牙关开始咬紧,我知道疼痛开始来袭。我的手搭在床边,头埋在他的面前,深深饮泣,我隐隐听到枪响,父亲就要抬起身子,脚一蹬,他就会朝着另一个世界飞奔。父亲拿过我的手,隔着近五十年光阴的两只手,一只硕大布满褶皱,一只小巧尚还水灵。他用被角裹着我的手,安放在枕畔,像是呵护初生的婴儿,这是我和他最近的亲昵。我从小是自己的爸爸带大,跟爸爸特别亲,爬在爸爸身上,对着爸爸的脖子狠狠地啃一口。爸爸老来,还会在他做菜时冷不防地偷袭一口。跟父亲之间却客气得近乎生分。老父亲一生务农,他们的爱,从来深埋,永不表达。

我开始哭出了声音。而夜,还很漫长。

我最清楚,老父亲的大限到了。

微风。细雨。千古园。

苍苍松柏。带露月季。

缭绕烟雾。漫天纸灰。

母亲暴瘦27斤。孤独踟蹰蹒跚踉跄的老身影。

我们送父亲来此安居。老母亲抚盒悲鸣:我的伤心的,我的要紧的,你这一走我去哪里找?

闻者泪下。六七的夜晚,老母亲彻夜不眠,她说,父亲站在望乡台上朝家望呢。我的四个姑姐,扶着桥桩,先生家弟兄三人扶着老父的灵位,和尚在念:喝过孟婆汤走过奈何桥一路到西方。姑姐齐念:父亲你莫怕莫朝脚下望脚下滔天巨浪……

父亲住的地方,飞檐钢瓦。廊下两根汉白玉柱,门前两盆鲜花,随风摇曳。

我在纸上写:

老父驾鹤走,

千里万里路。

农月无闲人,

倾家事南亩。

父亲离开正是麦收时节,之后的之后,玉米播下,几天的样子,葳蕤乌青。再隔几天,叶绿须红,再等些时日,又可以收获了。

那片月季,却是月月绽放姹紫嫣红芬芳遍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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