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产
今年适逢闰六月,搅乱了时间,导致我疏忽了母亲去世五周年忌日。
母亲去世那一刻,我守护在身边。医护人员不住地摁啊敲啊,终于抢救无效,眼睁睁看着心电仪滑落成一条水平线。我没有大哭,悲伤与欣慰交织一团。倒是事后的这几年里,一想起母亲便忍不住流泪。而在当时,我确实是欣慰大于悲伤。母亲就孕育一次,养了独独一个我。在历尽艰辛、告别人世之际,她引以为自豪的儿子陪护在她的身边,她的所有亲友都在现场。如此谢幕,也算是幸福吧。她没有一丝痛苦,其神其态,唯有安详二字。
时在夏季,母亲在冰棺里睡了三天。入殓时,身体平展了,再也没有了佝偻,坦然而文静。让我万分惊讶的是,她的面容是那么白皙,那么从容。而且异常清雅,美好!如同月亮。十二夜晚的月亮,或者十八夜晚的月亮。母亲持斋一生,从没有胖过。她好几次告诉我,说她只要梦见我,一概是我儿时黏糊在她身边的情景。她说她怀孕我时,梦见月亮跌入襟怀,“碎裂了无数银片儿,飞溅得满身都是,闪闪发光呢”。
母亲个头不高,五官周正,气质精干,性格强硬。我们院子里三户人家,我母子俩一家,我两个叔父两家。叔父婶娘都是拿工资的公家人,唯有我母亲是农民。两个婶娘,长得蛮漂亮。我心里难免抱怨,妈呀,你当农民也罢,为何不长漂亮些呢?这种潜意识里的不满,自然没法说给任何人的。但几十年后我才忽然醒悟,母亲当时就观察到了儿子的心思,因为她非常聪慧呢。她夜里念小说给我听,不认识的字了就记着,第二天问我两个婶娘。她们竟然也不认识,手边又无字典可查。母亲又将她自己认得的字,故意装作不认识,拿去请教婶娘,结果婶娘也不认识。母亲跨进门槛,很得意地小声道:“还讲究都是老师呢,不知咋教学生的,真是白拿工资!”母亲大概以此提醒儿子:人不可貌相。
容貌是天生的,无法改变的。母亲记着这件事,总觉得对不住儿子,亏欠了儿子。她健在时毫无办法,死后却焕发神力,给她的儿子,给所有送别她的人,回赠一副秀婉自在的容颜。主事人下令“盖棺——”,我说等一下,因为我看见母亲的嘴角一根发丝,一寸来长的发丝。我轻轻地伸手前去,手心手背与胳膊,顷刻被渗冷合围——那是方才离开冰棺的余温,让我想到十二年前到过的珠穆朗玛峰大本营。我轻轻地捻出发丝,轻轻地放在枕上。抬头扫了一眼哭声如河的送别者,多半是女性在哭,包括两个流泪的婶娘。
母亲让我最后一次看她,毫无疑问,她比所有在场的女性都漂亮。棺盖缓缓落下,爪钉砰砰敲牢,再也看不见母亲了!但是母亲的遗容,不,那是母亲留给儿子的遗产,却永远碑刻在儿子的记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