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水稻
那年秋天,要田最果断的是父亲。父亲拒绝进城,绷起额上的青筋,找到说话算数的队长,要了地,还要了田。
从父亲精心建造的房子出来,经过枝上发叶的槐树,经过一条细又长的小路,就是父亲的田了。
父亲要到了田,就撒上了“红花”籽。“红花”其实就是紫云英,村庄人称“红花”,红梗绿叶,花还没开尽时,随翻耕的泥浪卧进田里,渐渐成为水稻吸收的养份。
我经常经过那棵发着叶的槐树下,走那条小路,到父亲的田边去。
那是四月的风。我拿了陈旧的风筝,站在属于父亲的田埂上,把那风筝放到了高高的天上,对着风筝望,望得头都疼了,便一屁股坐在田埂上,看那些紫云英绿过来绿过去,真会绿疯的模样。
雨紧密地在我家的屋檐前连续滴了好几天,整个门前的禾场湿了。我想这场雨肯定打湿了那些“红花”。父亲戴了斗笠背了把铁锹出去,不一会儿就转回来,对我说,要犁田了!
第一次看见父亲犁田,是那年春天。田里的水凉凉的,凉凉地浸着那些“红花”。父亲赤了脚和他的牛走着。父亲犁田样子的优美,第一次定格在我眼里。牛的背上,有时候还歇一只黑色的鸟,那鸟的嘴唇有些儿黄。我大声地对父亲嚷:“给我抓一只!”
父亲竟一笑,猛甩一下手里的鞭子,牛吃了鞭子,一颤抖,那鸟就飞了,我站在田埂上半天不说话,看那鸟默默地飞到我不熟悉的田埂。
父亲撒下种子的那天,我就去了学校。
等我回来,父亲不在家。
想起父亲的水稻,我经过那棵槐树,仔细回忆了一下,那棵槐树的叶子绿得很有意思了。沿着那条小路又走向父亲的水稻,田埂上已长了些杂草,青春的样。
这是正在扬花的水稻!水稻已密得插不进目光,甚至插不进我的任何想法。一株株水稻充满了激情,有着如梦令和蝶恋花一样的幸福。这是恋爱过程中的水稻,身子挨着身子,每一朵花都在跳舞,她们相互芬芳,相互爱着,爱着脚下的水,爱着肩头的风。她们还相互梦着,梦着将来的日子。除此之外,她们哪里知道,我也爱着从春天出发的她们。
我在那条道上仔细辨认父亲的脚印,春天的夏天的,前日的昨日的,来往重叠的脚印,已模糊不堪;我又仔细寻找父亲的细碎的滚烫的汗珠究竟滴落在田埂的那一丛细草上?
村庄里很安静,父亲的水稻也很安静,几只一点也不疲倦的蜻蜓,来回地飞,飞得急一点的,像饮醉了夏天的风,翅膀还擦着了水稻的头。
我没见着父亲,伸出手来一把握住了水稻的颈,那一握,我才发现粮食不是垂手可得;同时感觉到,我与父亲的水稻已是足够的亲近!
过了很久,我让那种亲近的感觉进入我后来的日子,一次次喂养了我的眼睛,一次次喂养了我的心情。那种感觉像长着长而细的根,深深地扎进了我的生活。
那天中午的太阳真的很好,那些蜻蜓真的飞过了水稻的视线,还有我的视线,我看见父亲的水稻,坚韧而纯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