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和气
半个世纪前,赵县古城南大街北头有家杂货铺。站柜台的是个中年人,叫王恒太。他敦实个儿,白净脸儿,不笑不说话,而且见什么人说什么话,人送绰号老和气。一辈子就没听说跟任何人红过脸、吵过架。一旦有人找茬骂他几句,他也装作没听见,更不去还口。你说,这该有多大的涵养!
熟悉王恒太的人都知道,他从前可不是打酱油的,而是“仁和裕”药铺的股东。
王恒太是武安县人,武安自古出药商。因为精明,就是俗话说的“能”,药行里便有了“药鬼子”之称。王恒太的姐夫苏润之,便生在“药鬼子”之家。其父苏合义乃赵县“仁和裕”药铺的掌柜。“仁和裕”是赵县、元氏、柏乡、临城、赞皇五个县的总批发,五天就要赶着大车到祁州去进一趟药材,买卖干得又大又红火。
王恒太12岁死了父亲,母亲拉扯七个孩子过日子,偏偏民国六年,一连下了七天七夜的暴雨,庄稼颗粒无收。水灾过后,王家日子就更没法过了。母亲便把15岁的恒太托付给女婿苏润之,让他们投奔赵县“仁和裕”,找亲家学买卖,讨生活。两人从武安一直步行到赵县,渴了就在井口喝凉水,饿了就去沿途人家讨吃的。王恒太出门时只穿了一条单裤,一件单褂,夜里洗了晾干白天再接着穿,连个换洗的衣服都没带。
“仁和裕”药铺批零兼顾,临街有一溜门面,枣红色的药橱子一字摆开,药斗儿里面是各种中药材,柜台上摆着青花瓷的坛坛罐罐,装着丸散膏丹。王恒太学的是司药,也就是拉药斗。当学徒,没有坐着的,柜台里有活儿没活儿都得站着,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看掌柜的和管家怎样接人待物,如何客套寒暄、交易买卖。学徒极其清苦,店规又严,扫地抹桌,端茶倒水一应活计全得干,还要起早睡晚。早起一睁眼,就要洒扫庭院和店铺,给掌柜的准备好洗漱水、毛巾。晚上,给掌柜的把铺盖叠好,甚至把便壶放好,打发掌柜睡下后,才能练习打算盘、看书写字,认药名、熟药性。
王恒太人小心大,有人来抓药,他便与来人说些家长里短的话,问问得的什么病,谁开的药方等等,嘱咐病家熬药时应注意的事项,显得既和气又得体。病家不要的处方,他不扔,都小心保存起来。不几年,竟攒下几千个药方,每个药方都备注了病例。顾客谁也看不出,这个小学徒是在“偷医”。时间长了,拉药斗的王恒太久药成医。慢慢在古城小有名气,有时,名医拿不准的病例,还请他来参谋会诊。
一天,王恒太接了一个处方,写明红花10斤。他就纳了闷,问抓药的:“哪位先生的处方?”
“康贾村康慎修先生开的。”
王恒太熟知康慎修,此人有“神医”雅号。可今天这个药方的确奇怪,况且药铺一时也凑不够这么多红花,而病人取不走药又可能影响老字号的声誉。怎么办?他眼珠一转,计上心头:“这位病家,这定然是康先生与你打哑谜。依我看,凭神医这方子就能代替红花十斤,不信你服下试试,定当药到病除。”遂将药方烧成灰让病家喝下。却说那病家,本已多处诊治服药,痊愈在即,服下纸灰之后,加上心理作用,已然痊愈。过后,亲自送康先生一匾,上书“扁鹊遗风”。
你道这10斤红花的处方是如何开的?原来,康慎修家业殷实,有田地四十亩,多植棉。秋后,家中常有棉花交易。那日康慎修为病人把脉后,正要开方,听得院中高喊:“红花十斤,记在账上。”红花是指棉花秋后的末梢花。康慎修一走神,旋将“红花10斤”写在药方之上。事后他惊出一身冷汗,不由叹息:若误写虎狼之药,岂不害人性命!自此,开罢药方,复验再三,才敢交与患者。
虎狼之药的处方王恒太也并非没有经历过。有一年,他接了一个仅一味药的处方--砒霜4两(十六两秤)。方子注明“仁和裕”王恒太亲手给药。王恒太过目一瞧,乃着名中医许自然的笔迹,吃惊不小。他对来人说:“让我看看病人吧。”不大功夫,病人被搀扶进来,王恒太张目打量,病人瘦得皮包骨,细脖子上青筋毕露,惟有肚子像斗一样大。明白是蛔虫病,就把砒霜称给他。哪知病人胆怯,知道砒霜能夺人性命, 4两砒霜仅服下一半儿。另一半打死也不敢往肚里灌。当天,就治下一百多条虫子。次日,他一身轻松找上门,对王恒太说,我只服了一半的药量。
“另一半儿呢?”王恒太急问。
“我准备下次再喝。”
“赶紧拿回来,这种药绝对不敢在你手里存放。这回,你肚里的虫子没有全打下来,你的病还会复发。如果你按许先生说的办,一次性服药就除根了。虫子有了抗药性,再使这招儿还得过个两三年。”果然,没过多久,病人的肚子又长成了斗那么大。
自从民国六年进了“仁和裕”的门儿,王恒太一干就是四十多年,1937年,他有了固定年薪,还有了五厘股分红。
1957年,“仁和裕”改组为公私合营企业。三年困难时期,药铺员工纷纷离职,“仁和裕”被迫解散。又过了几年,王恒太复职,摇身一变,成了个打酱油的。
晚年的王恒太退休在家,有人求医问药就给人治治病,捎带卖些自制的丸散膏丹。夏天,他常穿件白汗衫,戴一顶蓝白相间的瓜皮帽,在椿树下吊个竹编的大筛子摇制水丸,有补肾水丸、头痛水丸、痛经水丸等等,水丸有的似米粒小,有的如绿豆大,解除了无数人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