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流云 那些快乐

与小姨、凤春、小丫、双顶一起逃课，在清澈的河水湾里泡到下午，再慢腾腾上岸，在隐秘的沙涡里穿好带补丁的衣服，坐在几米远的庄稼地头，烤玉米、土豆、毛豆、有男孩子同来的时候还可以吃到鱼。这是我的记忆也是半生里梦的场景。

等待美味变熟的时间，我们并排躺在沙土上，带着各自母亲的针脚的鞋子胡乱地甩在我们旁边，大家都眯着眼睛，阳光穿透纯净的乡野的空气，照着我们小小的身躯，浴后的皮肤在轻风吹拂下无比地爽，仰望，只能看见流云，流云来的时候像一群刚刚淋过雨的白羊，近了近了，却是一队暮归的鹅，有的雪白，有的淡灰；流云在头顶的时候是轻纱几匹，远了远了，却是零散的鸽子的羽翎；流云有时候刚巧巧地凑成了一朵大的白梅花，调皮的风一伸手，一个梅花瓣就被生生地拽落了，飘向远方；流云又是多像这河里的浪花啊，一排排的排列有序，静静聆听，你听得到哗哗的声响……还没等你看完每一朵流云，我们的美味就熟啦，负责烧火的常常是小姨和双顶，她们同辈分，比我们大一岁，我们都在对岸的小学上一年级。

时间来得及就飞奔回学校取书包，班主任邱老师还是很严厉的，挨个轻划我们被命令伸出来的小胳膊，有明显的白划痕，说明我们刚打水里面出来，就狠狠地摔打着教鞭或者板擦，有些惊堂木的效果，我们便吃吃地赔笑一再说再不去了再不去了，便回座位抄写被罚一百遍的生字。好在我功课是班级里第一的，邱老师不是很认真地与我生气过。我在二年级的夏天，随父亲返城了，他还特意放了我们半天的假，让我们再去蛟流河玩了半天的水，大家才送我上车，离开村庄。

离开时，我说，我会很快经常回去的，当时说的是真话，现在看来却是谎言，二十六年，我忙学习，忙工作，忙恋爱，忙结婚，忙生子，忙教育孩子，忙忧郁，忙无聊，忙失落……我把故乡给丢了，连同那些流云，那些快乐，我的故乡在这二十六年里真的消失了，草场沙化了，青山变秃了，蛟流河干了，十五年大旱，庄稼年年歉收，青壮年都进城成为民工，老幼病残，守望最后几座房屋和大片的坟茔地。这些就是我得到的有关故乡的消息，最后的消息。

所以，我有时候庆幸自己没有回去过，故乡的美丽就在我回忆深处，没有任何力量能破坏掉她，无论工业化，无论过度砍伐，无论恣意污染，我的故乡在我的记忆深处。

春天来了，屋后的山杏花一路开到山尖上去，小鸟、蜜蜂、飞虫，好象是从灿烂的花朵里冲出来的，一下子，漫山遍野，然后青草迅速长高，海棠花，山楂花、火柴帽花、鸡爪花、榛树花、桔梗花、狼毒花、野百合，到端午的芍药花，简直开得是层层叠叠，浩浩荡荡，那是花的海洋，再挑剔的女孩子也会在那里找到一朵自己喜欢的花，我总是跟人家说，没见过我故乡的春天，你就不要随便用那个，姹紫嫣红。

夏天，除了玩水，夜晚消夏也是孩子的乐事，大人在扯家常，围坐在老柳树下，艾蒿草毕毕剥剥地烧着熏蚊虫，一阵笑接着一阵笑，其间还掺杂刘兰芳的评书，孩子们在玩沙包、毽子、打靶，捉迷藏，谷草垛……当然有的时候也打架，至头破血流，嘴里骂着祖宗三代，第二天晚上又凑合来了，照样一起耍，大人们也不过问，山里的孩子没太多礼数也没太多的记恨，在夏夜的睡眠里几乎能听到周遭的大豆高粱、玉米向日葵噌噌地长得热热闹闹的，果然清晨你上学的路上，发现他们又高了一大截，庄稼渐渐追上我的个头，超过我的个头，那时的惆怅是我怎么长得这么慢啊！除此之外都是快乐。

秋天，是我最爱的季节，风调雨顺，自然有好收成，我们的日子被土地里崭新而饱满的食粮、蔬菜、瓜果添得很充盈，山野是另外的一些色彩，杨树、桑榆、白桦、玻璃棵子、甚至所有春天开花的树，都是秋天的颜色，有金黄、明黄、橘红、咖啡、赭红、墨绿，深深浅浅，浓浓淡淡的秋色绵延几百里山麓。学校要组织我们去地里参加秋收，割豆子或者扒玉米，当你和父辈们一起挥刀撒汗，当你在一片禾香里亲自收获一棵庄稼，当你抚摩那些潮湿着的玉米和豆粒，一种沉甸甸的快乐会留在心里一生。

冬天，雪白的，雪，一个冬天都不间断都不融化，颜色是单调一些，寒冷也浓重一些，我们在冰上玩冰车冰尕的时候就忽略了这些，在雪地里套鸟儿粘野鸡也是让人神往的事，而且有春节在啊，大红的灯笼、大红的对联、杀年猪、蒸年糕、好不热闹！大年断断续续要过个把月，全村子的乡亲都吃请，也都回请，孩子们挨个门口给长辈们磕头拜年，回家时候口袋被糖果快撑破了。大人们辛苦一年了，就这时候闲着，清淡了一年了，就这时候有些荤腥，大碗的酒，大块的肉，窖里有的是萝卜白菜土豆，缸里有的是大酱咸菜腊肉，新学期孩子们上学去的时候，都发现伙伴们红润了健壮了！

就是这样的四季这样的故乡，这样的流云这样的快乐，消失了，我的文字远远没有能力说出来那些丢失的美丽，但是她们的标本还在我的心里。我知道，这种丢失，你也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