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舅的寿岁
大舅住在最西头,外屋有一口大棺材。
棺材有多大?不好拿尺子去量,不知道具体的尺寸,想必有讲究。盖板和两端堵头露着的帮,厚度都有我的小臂长,用手拃拃不过来。
大舅早早就买了两棵有百多年树龄的老柏树,看着木匠在院里叮叮当当做成棺材。棺材里照例留着一些刨下来的木茬花,什么时候看上去都像是新做的。棺材做成了,就摆在外屋迎门处,这一放就是二十多年。当然,它一直没有用,因为大舅活的好好的。
说它没用,但对大舅却很有用。他说进门看到它,心里就踏实。大舅还说,躺在里屋睡觉,想想如果黑夜里死了,出殡的时候能躺到这口厚棺材里,尸骨朽烂之前坟不会塌掉,也踏实。夏天外屋有风,大舅有时索性就在棺材顶上铺上凉席睡觉,醒来他就说睡的踏实。
做棺材那年,大舅七十岁。他说人生七十古来稀,早预备下吧!省了到时孩子们着急。过了七十,大舅把地分给我两个表哥种,表哥们家里都养着羊,大舅把两家的羊合在一起去放。那一年他还让我表嫂把他的装裹衣裳也做好了,他高兴地赶着羊上山,边出门边说,就是死了也踏实了!
二十二年后,大舅真的死了,装裹衣裳又重新做了——先前做下的被虫蛀了。我不相信大舅能死,八十岁那年他还天天上山放羊。年轻时落下的关节炎加重了,腿都变形了,迈一步疼的咧嘴,但他说人得动啊,人要不动就完了!一头大公羊发情,奔跑时把大舅扯了个跟头,从此表哥再也不让他上山。
这一歇,大舅真的就走不动了——每天连搬带拄地扶着个杌子,从屋里挪到屋外的廊檐底下晒太阳,有时还下台阶挪到门口看人来人往。我去看他,碰巧见他从台阶上颤颤巍巍往下挪,我就想帮他。大舅说,我还能动,我自己知道怎么使劲儿,你一帮我我就得摔跟头。于是我就跟在他后头,一蹭一蹭地挪到大门口。终于有一天,他上不了台阶了,二表哥把他抱进屋里,半路上他就喊疼,说把他的肋条骨弄断了。二表哥就带他去医院拍片,果然抱断了两根肋条。大舅说,我的骨头已经朽了,我要死了。
话是这样说,大舅不仅没死,被抱断的肋条骨又愈合好了,但他却很少再出门了。多半时候,躺在一张木板床上,把上半身垫的高高的。我说您放平点多舒服,他说这样来人说话方便,有人来了我要像个死人平躺着算怎么一回事?他在床上拉着我的手,跟我讲他年轻时“跑日本”的事,说仓友他爹跑得慢被鬼子抓住,就吊死在咱这房后头的槐树上了。
我每次从城里回乡,我娘都提醒我,去看看你大舅吧,他喜欢见你们。我去了,大舅看一眼我手里或是蛋糕或是什么有营养的东西,说你拿的东西我不想吃,我就想吃玉米面饼子、搅山药疙瘩。我说大舅您说的这东西我没地方买去。他说你娘昨天黑夜蒸了菜团子给我拿过来两个,很好吃。然后他就又说,你爹活着的时候,每回回来都要来看我,你爹没福分,现在的光景多好,他没等到!
也奇怪,大舅不出门,却对村里村外的事了如指掌,大概是从那些来看望他的人那儿听来的。但也不尽然,有一次他问我姐,说你盖的新房装修好了吗?我姐从不记得谁跟大舅说过盖房的事。大舅躺在床上,记忆力还那样好。过“七一”村干部来家里慰问老党员,他回忆说,四二年入党的时候,日本鬼子正扫荡,黑夜里开了个会,我就算入了党了,还不能跟外人说,晚上连家都不敢回,就去“破交”了。
大舅九十二了,这回他病的很厉害。胸闷,呼吸困难,排尿也困难,只得去住院。查来查去,结论为年龄大了,各种器官衰竭,很危险。女护士来给他下尿管,他紧捂着被子不让操作,医生过来连哄带吓唬,他算是同意了。护士走后,大舅像个孩子似的呜呜地哭了很久,他说这叫我怎么有脸见人呐!病情略有好转之后,大舅执意要回家。我赶到医院,恰好在市里工作的老乡青军叔来探望,就一同帮忙把大舅抬到救护车上。他头朝里躺着,临关车门欠起身来大声对青军说,等那个时候你可要去呀!
我知道他说的“时候”是什么,只以为他是被病痛折磨,才说这样的丧气话。我没有料到,这是我见到大舅的最后一面。
三天后,我到北京出差,家里打来电话,大舅病故了。因公务在身,无法赶回去送葬,我伤心不已。但我知道,大舅躺在厚棺材里,走的踏实。甚至我想的更多的,是已经七十二岁的大表哥怎样打幡痛哭。我还想到,回乡之后,迎门处那口摆了二十多年的厚棺材不见了,不管那里放上什么,都像大舅还躺在棺材顶上踏实地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