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黑大个

每次回到故乡，经过小院东屋那个被桃树掩映的绿色窗口时，我总会禁不住回头一望，因为我会从那里收到一份美丽的怀念。

此时，我便会想起，1947年在我童年的故乡，华北联大那个黑大个。

那时我正在故乡大李庄附近的贾家庄上高小。那天晌午，我同往常一样，乐颠颠地跑进家门。

我细心地朝院子四周瞅了瞅，突然发现了一个陌生人——一个黑黑的方脸大汉，浓密的眉毛下闪着一双温善的眼睛，高高的个子，穿着一身灰布军装，给人一种和蔼可亲、英俊潇洒的感觉。这当儿，他正伏在桃树下的水缸旁，在青石板上“哧、哧”地帮我娘搓洗衣服呢！

这个黑大个，是华北联大宣教团的一名演员，名字叫朱长山，住在我家东屋，我们很快的就熟了，变得如同一家人一样，我们后来都亲切地叫他黑大个。

有一天傍晚，我踏着夕阳晚霞的余辉，放学回到家，刚一迈进家门，母亲喜出望外地告诉我——华北联大宣教团今儿晚上要在咱村第一次演出文艺节目，还说在村南已搭好了戏台，净全国的名角儿上场……我和几个小伙伴们带上凉干粮，风风火火地奔向了村南，又各自选中戏台旁的枣树，像猴子般攀援上去，两腿搭在枣树杈上，身子顺势靠在树干上，悠然自得地啃着干粮，彼此说笑着，小眼珠儿紧紧盯着戏台上那明晃晃的大汽灯……不大一会儿，黑大个来到我们面前，庄重中透着威严：“这枣树，经不住你们这样糟害，老师不是常讲嘛，要时时刻刻爱护群众利益，像毛主席教导的那样，不损害群众一草一木……你们快下来，跟我走！”

别的小伙伴都乖乖地下了树，我却装模作样地往树下滑了两下，到半截腰又停住了，想打个马虎眼，独个儿留下来，心里暗自思忖：他怎么也得给我点情面……不料，黑大个那锐利的眼睛早瞄上我了，简直像下命令般地吼叫着：“站在树上，耍什么花招，给我下来！”当时我真恨死他了，便愤愤地呛白他：“哼，看你这横劲儿，有什么了不起！”

我们几个从树上出溜下来，驯服地跟在黑大个身后，向戏台走去。原来，他早已给我们摆好了马扎儿，让我们一个个坐在那儿，说：“你们不要乱说乱动，只管好好看节目……”

明亮的大汽灯下，一个又一个名角出场，一个又一个精彩的节目，获得乡亲们一阵阵热烈的掌声。我真没料到，黑大个居然立在了台中央，他演奏的横笛《南泥湾》，像一首委婉动听的抒情诗，使寂静清凉的秋场里，即刻荡起阵阵和熙的春风，迎来了鸟语花香的世界……笛声过去好久了，我还沉醉在那撼人心弦的意境里。这使我幼小的心灵，第一次得到绝妙的艺术的薰陶。从那时起，这首歌曲，连同它的演奏者，便成为我最美好的憧憬和向往。

节目演完了，他同我一起向家走去。走着走着，他突然问我：“长大了，想干什么？”“打球，唱歌，当作家，搞生物，我都喜欢。”这时，我发现黑大个的眼睛突然变得很亮很亮，在银白的月光下，闪着灼灼的耀人的光芒，话语不多，却感人肺腑：“从小立大志，一直朝着目标走，成功就会向你走来……”

也不知怎么的，经过一段时间相处，我对他产生了特殊的好感，乃至成了亲如兄弟的朋友。

时隔一年之后，我到县城上了中学。我要离开朝夕相处、情同手足的黑大个了，心里顿觉怅然若失。他执意送我一程，替我背着行李，冒着风雪，一气儿把我送到村外，临别，他紧紧握着我的手说：“好好学习吧，你的前程远大着呢，咱们后会有期。”望着他满脸的汗水，我久久说不出一句话。

过了个把月，我从学校回家探望。来到屋里，母亲正坐在炕沿上，脸上布满忧郁、凄惋的神情。我诧异地问：“娘，您这是咋了？”她用衣襟擦起了眼睛，嘴唇嗫嚅着：“你大哥今儿一早走了……还给你留下一本书，一个纸条儿……”

我脑袋嗡嗡着，像炸了似的，急急拿起纸条儿，喃喃地念起来：“高小生同志，我要走了，希望你今后努力学习文化，提高思想，祝福你前程似锦，期待着你的成功！还有，大娘给我的关怀，使我毕生难忘，望你代我尽心照顾好大娘……临走时大娘对我细心的嘱托，殷切的期望，我一一记在了心里……”我再也念不下去了，拉着母亲的衣襟，重复着：“多好的黑大个哇，怎么就走了呢；多好的黑大个哇，怎么就走了呢……”

闪闪的泪光中，我端详着那用毛笔工工整整地抄写的歌本……我在想，他为我花费了多少心血，付出了多少代价，给予了我多少关怀，而这里又包含着他多少诚挚的期待、深情的祝福啊！哦，黑大个啊，我该怎样回报你的这一切呢！？一股难言的感激和愧疚，交织在一起，溢满我的心胸……

四十多年前稍纵即逝的情景，被凝固成一个富有无穷魅力的形象，令我充满了眷恋，充满了回忆，令我静静地体味着黑大个给予的关切和厚爱……而更重要的是，这一切伴陪着我，使我健步走到今天，成为一名领导干部，成为一名能够拿起笔为人民奉献精神食粮的作家，真是“情深似海，友谊无价”啊！哦，亲爱的黑大个啊，我是怎样地怀念你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