洵美白茅
白茅在乡亲眼里是恶性杂草,最烦它们长到庄稼地里。偏偏白茅生性顽强,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何以灭之?唯有农达。一言不合,农夫直接除草剂招呼。农达厉害啊,喷到白茅身上,只需三五天,地下一尺多长的根都会变黑,然后白茅就成片成片地枯死了。但这样的杂草,却又让乡亲们命名了老家大门斜对着的白茅仙岭,以及岭下的村落白茅冲,真不知众位乡亲对白茅究竟是爱还是恨。
一直以来我常感慨,这白茅仙岭与白茅冲两地名,与杂草白茅相关联真够土得掉渣,一如当地的贫瘠闭塞。但后来读《诗经·召南·野有死麕》,发现男女主人公的质朴爱情居然就是以白茅为载体——“野有死麕,白茅包之。有女怀春,吉士诱之。林有朴樕,野有死鹿。白茅纯束,有女如玉。”不由蓦地一怔,才知这杂草白茅原来竟是高洁之物!另一篇《邶风·静女》中,“自牧归荑,洵美且异。”说的也是白茅,“荑”即白茅初生嫩芽的别称。北宋名士范成大亦有诗写白茅:“白云堆里白茅飞,香味芳辛胜五芝。”再后来,见《周礼》中记载的巫师和神职祭拜作法,竟然也是白茅为垫以承牺牲,并以白茅为器以通鬼神。而巫师间因道行深浅不一,小巫师遇大巫师时,会立马扔掉手中的白茅,以示技不如人——此即《庄子》所言“小巫见大巫,拔茅而弃,此其所以终身弗如”。
我的小学时代就是在老家与白茅仙岭之间的村校度过的,当时很多白茅冲的孩子也在班上就读。其中一个女孩,瘦弱文静,成绩一向很好,常被老师们视为楷模来教育和训斥其他不好学的孩子。至今记忆犹深的是,一次期中考试我的成绩竟然超过了她,为此被老师们视为奇迹并热烈谈论了好久。后来他们终于慢慢淡忘了此事,我则已成了村校中极少数几个进城读书的孩子。再后来,我慢慢适应新环境,慢慢几乎快要把村校和她遗忘时,却在一个寒冷且飘着冷冷毛雨的午后,下课经过学校附近的街道时,猝不及防遇到了她。
那一幕,至今都让我无法释怀——其时已近年关,满大街都是前来贩卖土特产的乡亲,她和她的父亲站在街沿上,正叫卖着一担鲜鱼。我感觉她依然还是那么瘦弱,纤细的身子瑟瑟发抖,像极了鱼塘堤岸上寒风中摇曳的白茅!
小城真小,这条街即菜市场,我和她四目相望的一刻,熙熙攘攘的人群似乎突然静如止水,雨住风停,而整世界只剩下了她和我。见到我时,她的眼神中掠过一丝惊喜,而我却莫名慌乱,以至于慌不择路地居然低头匆匆跑开——落荒而逃的我曾回头张望,分明望见她正转过身子望向我,羡慕的眼神中夹杂着莫名的疑问,但却欲言又止……
很多年后我才想起,当天并非周末,她是请假来的还是已辍学了呢?是为了帮父亲卖鱼还是另有期待?至今我都没有答案。两小无嫌猜的儿时伙伴久别重逢,没有任何邂逅的问候,没有任何朦胧的情愫,如此滑稽地见了这一面,不发一言,就此相忘于江湖……
之后我们再也未曾见过面,至今整整已28年。
我这一代人里,若是出身农村、家境并不宽裕的女孩子,又若还有弟妹若干时,往往不等修完学业就得外出打工,早早挑起挣钱养家的重担。如今乡间一些建得漂亮的房子,也多是因为家中有女儿在外打工挣钱——她们被悄无声息地改变了人生轨道,如同圣洁白茅一样被视为杂草而跌落神坛。尽管她们中很多人都天资聪颖,却依然无力无法摆脱命运的捉弄和安排。老家邻居的三个孩子里,前面两女孩都是老师眼中的读书料子,却都早早地辍学外出务工。唯有最小的男孩,至今仍在读研。
今年的秋天,我偶遇了老家熟人,顺便问及了她的近况,孰料熟人想了很久,还是没能想起她的名字——那一代的女孩子早已为人妻、为人母,她们嫁离故乡已久,正慢慢被村人所遗忘!
熟人与我黯然相对,我们感慨光阴似箭,我们叹息造化弄人,“兰芷变而不芳兮,荃蕙化而为茅”。只是那一刻我分明记得,视野所及的山野中,成片成片的白茅绵软的穗子正应风而动、曼舞不息——其实我知道她们一直都在、从未离开,以她们骨子深处的顽强,一定正在某个僻静角落中悄然盛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