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味儿
老家的年味儿,与结婚有点关系,算是序曲?老家有话,“一进腊月都是好儿”。好儿,就是好日子。是说进了腊月,天天都是黄道吉日。所以每年农历腊月,结婚的人特别多。
如今结婚,动不动十几辆、二十辆车,当年人结婚二三辆“扑楞车”。说扑楞车得先说“汽马车”,又汽车、又马车?从车的血统来看,汽马车与太平车有血缘。宋《东京梦华录》载:“东京般载车,大者曰太平……”后来有橡胶轮胎,才有了“装汽车轮子的马车”所以叫汽马车。所谓扑楞车,就是在汽马车上,用竹子扎骨架,再张几条花床单,形成一个小棚子,就叫扑楞车。
那时,嫁闺女,最后一辆扑楞车坐女送客、把轿门的、新娘子。女送客一般二或四人,多的十数人,不用单数。把轿门的,就是新娘家或亲戚家的孩子。一般为男孩,显示女家有人。男家要用红包,先让把轿门的下车。把轿门的下车、女送客下车,最后新娘才下车。
我几岁时,本家有个老姑出嫁,女送客饭后与对方女娶客闲聊之际,我跑到了新娘屋里对她说,“老姑,俺走了啊!”一句话,说得老姑放声痛哭。也因这话,老姑见一次说一次。如今,老姑都60多岁了,见面一说起,两眼还泪不花花的。
真年味儿,从腊八粥开始。相传,腊八粥是佛祖释迦牟尼被一名牧羊女的乳糜相救,最终成佛,所以寺庙每年腊八造粥、施舍,后来传入民间。
老家的腊八粥好喝!里边放大米、小米、糯米、花生米、豇豆、红枣、绿豆、豌豆、红薯块、南瓜块、蔓菁块,算来该有十几种。老家有一种红心红薯,切开真是紫红心,杠甜!蔓菁,带点别扭味儿,但蔓菁干儿,也甜得很!讲究的,还加桃仁、松仁、杏仁,好看得不忍下嘴了!
过了腊八,走街串巷的小贩就多了,小孩子们放假没事干,跟着小贩喊:女孩儿要花,就往头上插;男孩儿要炮,一点炸开花;小媳妇要胭脂,往那脸上擦;小伙子新衣裳,那是真展活;老大娘要头巾,上面绣着花;老大爷要毡帽,是灰不啦嚓。
小贩中,卖芝麻糖、溜溜蛋儿、琉璃咯嘣的多。“芝麻糖,又粗又长的芝麻糖。今年吃根芝麻糖,一年更比一年强。”前一阵,我抽奖中了芝麻糖,吃不出当年的感觉了。过大年弹溜溜蛋,是一大快乐。吹琉璃咯嘣,它脖子像笔杆、肚子像苹果,一吹一吸咯嘣咯嘣响。“琉璃咯嘣吹三吹”,就是从这儿来的。
年前,每家都得赶几次会,办年货。县东南一般赶刘村会、二铺营会、乔庙会,后来马营桥、何营桥会。会上杂货铺、棉麻铺、粮铺、澡堂、酱菜店,卖盐的、卖酱醋调料的,烩面摊、羊杂摊、油茶摊、胡辣汤摊,卖杂果、冰糖葫芦、鞭炮、纸风车的,热闹得很。童谣曰:二十三祭灶关,二十四扫房子,二十五割豆腐,二十六蒸馒头,二十七杀公鸡,二十八贴花花,二十九去灌酒,三十黄昏煮刀头……
这段童谣,小孩子一入冬天,就开始念叨。在他们念叨中,年越来越近。腊月廿三,是个重要的日子:祭灶,吃灶糖。粘了芝麻的叫芝麻糖,不沾芝麻的叫灶糖。祭灶有专门的“套路”。
“男不愿月、女不祭灶”,祭灶必须男丁。灶爷是“一家之主”,所以祭灶爷是爷们的事。乡下有个笑话,有一家男人在外,过年回不来,没法祭灶。不是男人咋办?媳妇灵机一动,在腰间别个“捣蒜槌”。祭灶时说,今天俺男人不在家,我与俺男人也不差;腰里别个捣蒜槌,今天女人当男人……
祭灶时,打半碗水,撒上点麦麸,一根稻草剪七节,放在碗里。摆上贡品、灶糖,上三炷香,给灶爷磕头,祈祷他多说好话。关于灶糖,有说是用灶糖,粘住灶爷嘴,免得说坏话。
撕下陈年旧灶爷,烧掉。站在院里,把放了麦麸和稻草的水,朝天空泼了——这半碗水,灶爷饮马用。
农历腊月廿四,房子、院子大扫除,衣服、被子洗干净。廿六蒸馒头——每家每户都要蒸各种各样的馒头:馍、包子、豆包、花糕儿、人口馍。特别是馍背上剪成刺猬样的“仓”。据说,是一种善于积少成多的动物,会把粮食搬到仓里。过年蒸仓,有祈祷丰收之意,也有教育人像仓一样积少成多吧。
腊月廿八贴春联。从前,少有人买春联,自己写或请人写。写的内容要丰富得多。除门对,还有大门口的出门见喜、春光满院,床边的身体健康,树上的树木兴旺,油灯、电灯边的小心灯火、小心用电,平车上的日行千里,夜走八百,水井、水缸上的川流不息、饮水思源,牲口房里的六畜兴旺,还有福、禄、寿、喜、财之类的单字。还有些专用联,如灶爷用的上天言好事、回宫降吉祥,天地全神用的一三五七九,二四六八十。
贴春联,也颇有讲究。有一年,我贴门神,冻得龇牙咧嘴的,总算贴完了。父亲开会回来。问,谁贴的门神?我很高兴地说,我。他一巴掌飞过来。我很委屈。父亲说,你看看你贴的门神。我这才发现贴反了。门神应该脸朝里、对着脸。但我贴的门神背靠背、不照脸儿。
除夕下午,各家族都会去坟,请祖先回家过年。坟地回,挂上“神主”——把祖先牌位挂起。用石灰画囤,把门窗封住,在胡同口画外射的弓箭,据说辟邪。还要用一根大木头挡在门口,据说可挡财、守财。
放鞭炮,有危险!有一年,我在雪堆上放炮,捻子熄了就吹,脸被炸得稀巴烂。有人说煤水消炎,就往脸上抹。大年三十,我却像包公一样。另一年,我穿了条灰涤卡裤子,是大哥的裤子给改的。本家一个哥,扔小火鞭儿,扔到我裤上,炸了个大窟窿。
从前“送汤”,即送饺子。以我们村为例,魏家老祖从詹店迁来杨延井,四个儿子分成东、西、南、北四个院。杨延井魏姓与詹店魏家是一支。所以端汤,到几公里外的詹店,詹店人也端汤回我们。饺子端几公里,肯定凉了、坨了,但心是热的。其他姓氏也如此。
初一磕头是挨门进,不管是亲戚、本家还是外姓,对劲不对劲都磕,这是一种礼节,也是和谐典范。
串亲戚。“新亲戚”早,“新亲礼道”嘛!新女婿大年初一去丈母娘家。这一天,酒菜最丰盛。但新女婿不敢多喝,有喝多把亲事喝黄的。新女婿要带几盒好烟,孩子们会搜烟、搜钱买糖。不能恼,一恼就“狗脸”了。一帮半大小子,扯急了可敢怼他。“亲戚串到初五六,酒没酒来肉没肉”,亲戚越老越是长辈的,也不能马虎。
天天有讲究,时时有说处。初一到初五,扫地不“撮垃圾”。要从门口往里边扫,往家扫财。正月初十,石头过生,要下扁食,供石头。还有“正月十五拾谷茬,金钱银钱往家爬”。
老家的年味儿,少不了大戏。一般过“破五”才开戏。几千年文化系统庞大、纷繁复杂,史上“识字人”一直很“小众”。但文化依然深入人心。
戏剧,说书。在识字不普及的几千年间,传播文化、以文化人。乡村,多有目不识丁的“文化人”,厕所“男女”或不认得,却能三皇五帝到宋元明清,将相王侯,功过得失,讲得毫厘不差。甚至能名词动用“苏秦相六国”;能说出“三月桃花雪”这气煞诗人、作家的句子。
乡下,多的是“锣鼓一响屁股沉”的戏迷,“胡琴一响心‘蛄蛹’”的戏痴。如今沉迷网络的年轻人,或许会偏见乡下老头、老太太,什么都没见过、什么都不懂。我要说,乡下老头、老太太能懂的,如今的年轻人也不一定懂。乡下老头、老太太能说出:“三国戏,有仁义;列国戏,不仁义!”知道《鱼腹剑》是门客出谋,杀兄夺嫡,让人轻视。能告诉你魏武帝是追封的,戏剧中他是“白脸贼”额上画“红灯焰”,因他心虽不臣却一生称臣,“白脸”画“灯焰”,肯定他“义”。
曾经乡下,年前年后,许多说书人,一个个其貌不扬,甚至有不少盲人,却又个个满腹经纶。说书人感到火候到了,就猛然把惊堂木拍下,有板有眼地说:“说书不说书,上场先说毛主席语录!”操琴的瞎子吱吱咕咕,拉一阵弦子。说书人接上:“这天也不早了,人也不少了,男孩不哭了,女孩不闹了,鸡也不飞了,狗也不叫了——我—们—开—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