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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离爱情

2012/06/06爱情文章

奶奶弥留时说了好多话。别的我都记不太清,但是有一段话却是触目惊心的让我常常在面对男子温润多情的目光时,吓得将眼睛掉转过去。

奶奶说:男人都是骗子,好的骗子能骗女人一生,笨的骗子只能骗女人一时。而女人生来就是让男人骗的。幸运的女人上了智者的当,不幸的女人上了蠢才的当。你再出色你再漂亮再有才情都不过是棋里的王后,王后的命运注定是被吃掉的。

听到这话时,我很想问问她爷爷是个智者还是个蠢才,可是她迷迷茫茫的眼睛,和不停嚅动的嘴唇让我咽下了问题。

转回头看着爷爷,他混沌的眼是红色的,像小兔子一样,不加掩饰,忧伤的彻底。

爷爷和奶奶在这个城市也算是一道风景。每天早上,两个人都会一起上街买菜。爷爷高大身子在前面像棵移动的树,奶奶像猫一样迈着无声的步子跟在后面。

她将他的生活辖治了近五十年,五十年里,他没有自己的生活方式,她的就是他的,武断,却不见他厌烦。

她对自己很吝啬,对他却无微不至。

我常想:也许这就是经典的爱情

我常向往能有一个人像爷爷对奶奶这样能五十年不变,将爱情进行到底的对我。

奶奶的喉头发出奇怪的声音,她说话越来越困难了。

我将耳朵移到她的嘴边,小声说:想说什么,您说吧。

居然,居然我听到的是:替我管好你爷爷,我对他不放心。

我大声说:我们会将爷爷的生活照顾得像您照顾的一样的好。

她摇摇头,连额头的皱纹都写满了忧伤。她嚅嚅道:我指的不是这个。我说的是管住他的心。

都五十年了,爷爷都七十多岁了,还有什么不放心,他的心还能跑到哪儿去?

我有点想笑,奶奶的样子像回到我这个年龄,对什么没有把握,不知道明天会怎么样。

而,她拥有了五十年坚固的、让人羡慕的爱情啊。

奶奶走了。

伴着爷爷凄凉的悼文:……天上月常圆,我家人不全……

我也失恋了,弄丢了我的爱人。

弄丢这个词用的不好,仿佛这一切是我的错误造成,仿佛我对他对这个爱情还有着向往还有着迷恋,而事实上,是我对这个爱情失了望,选择了出逃。

不过,我不得不羞愧地承认,我失望的原因是知道了他对我的爱情不忠实--他还有着另外的女人。

坐在灰色的玻璃窗下想着灰色的心事,感觉日子过得就像消化不良的胃一样,满满胀胀,毫无快乐可言。

电话忽如其来地响。我跌碎了手中的茶杯。

爷爷的声音很急促,他说:你快回来。

我来到他的家里时他还在床上躺着。他脸上的神情很怪,像偷偷做了什么事的孩子,满眼的不安和激动。

然后他在床上摊开了一个红色的,封皮有着烫金大字的小本本。然后顺着他的手指的方向,我在墙上看到一张装裱得漂亮的婚纱照。

里面两个甜蜜蜜的人儿,男的,是我的爷爷。

那个女人,我不认识。

我没了主张,视线洒在月历上,我想起来,奶奶去世不过三个月。

他们都知道吗?我问。我指别的家人。

爷爷镇重地告诉我我是第一个知道这件事的人,而且他告诉我这个是希望我能将这个事情用我的方式告诉别的家庭成员,他相信我有将大事化小的能力,而且我是八十年代的人,应该对于他的行为有着理解和支持,而且--他的语气加重了,他说:你应该不会让我失望吧。

他需要一个同盟,他知道自己的处境,所以他得拉一个人和他站在一起,我是他惟一的选择。

我想说我理解。其实在报纸上在电视上看到老年人找伴侣我总是支持的,那些在中间做梗的他们的家人,总是列入被我痛斥的对象。

可是,这事发生在自己的身上,接受起来仿佛不是那么容易。

我不介意一个陌生的女人住进我的家里,照顾我的爷爷,成为我第二个奶奶,但是我介意爷爷将事情发展的太快了,奶奶去世不到三个月就再婚,而且事先一点风声都不透的将结婚证和结婚照全办妥。

他看穿了我的思想,将一只苹果放进我的手里,苹果已经削好了,我没有胃口吃,便拿在手里。

他说:你一定在想我有些太心急了,你可能还会以为我对你奶奶不忠,在她去世之前就和别的女人有一手,你可能还会觉得爱情是个没希望的事情,五十年的感情就这样会马上被一个新的人代替。

我不语,看着手里苹果白白的果肉在空气里慢慢变黄。

他也看见了,他指着苹果告诉我:你们就像没有削掉皮的苹果,所以你们还可以放上好一阵子,但是我的皮已经削了,如果不吃掉,就只会变黄,变干。爷爷已经七十四了,不是个可以再等的年龄。多等一天,就离死亡更近一天。而且,你奶奶地下有知会理解我的,她希望有个人能像她一样来照顾我,让我开心快活地将我的最后几年过完。

我想说他撒谎,我不相信有女人见到自己的爱人和别的女人双宿双飞还能满心快乐,而且奶奶临走前说的很清楚:她对爷爷不放心。她希望我们能替她管住他的心。

我看着爷爷,他从老花镜后面看着我。

我在他的镜片上看到我的表情,像一个将口中含着的水果糖忽然咽进了肚子里的孩子一样惊慌无措。

风将窗帘刷的哗哗乱摆。我坐在床边,虚弱地说:你让我觉得爱情是个没意思的东西。

爷爷像个年轻人那样笑起来,声音爽朗明快,连表情都充满了性感的魅力--我不得不交待,我的爷爷是个迷人的男人,七十多岁的人看上去只有五十岁,高大挺拔,满腹诗书,笑起来脸颊上有一道深深的褶皱,将他的笑容弄得神秘而诱人。他年轻的照片我见过,并不是怎么迷人,但是他就像酒一样,越老越久,味越足,劲越大。

他说:我六十年前就知道爱情是个没意思的东西。

你爱奶奶吗?

这话问完我就想咬掉自己的舌头,连一岁的孩子都能想出他会怎么回答。

他笑容黯淡下去,很认真地告诉我:她是我一生中最爱的女人,过去是,现在是,将来也是。

那么她呢?我指着照片上那个看上去没有奶奶漂亮没有奶奶优雅的女人问。

这个狡猾的老小孩对我扬了扬自己的胳膊:都知道自己天生的胳膊是最舒服最好看的,可是你失去了一只胳膊,又有机会装一条义肢,你会不装吗?你装了义肢,会感谢义肢给你生活带来的方便,但是你永远不会说义肢比原来的胳膊更好用更舒服更好看。

他闭上眼睛,将结婚证放在枕头下,像一个威严的家长冲我挥挥手:好了,你可以回去了。我让你来就是让你知道这个事情。顺便告诉你爸你妈,他们又有了新母亲。

你不觉得你在让她死后陷入一种可怕的境地,一下子成了人们的笑柄吗?你不怕别人说你晚节不保吗?

我最后问道。

他冷笑起来,他说我已经是个管不了别人说什么的年龄了,别人说什么对我来说一点意义都没有。阿果,你也要学会别管别人说什么,想做就做,这样才会快乐。你说我给你奶奶带到一个可怕的境地,我明白你指什么,但是我问心无愧便是了,至少在和她生活的五十多年里,我没有做过对不住她的事。

游荡在街上,熟悉的脸孔对我笑,而我仿佛游离在这个世界之外,一切好像忽然变了一个样。

回到单位,编辑部里正在讨论这一期的专题栏目拿什么做文章。一个编辑忽然尖着嗓子说这阵子一直在放《将爱情进行到底》不如我们做个访谈,请一些学生学者在职人员谈谈这个时代我们还相不相信爱情。

我哈哈笑了起来,我说,这个稿子我不做,你们谁来采访我好不好,我的观点是:这个时代我们没有爱情。

主编看了我一会儿,拿着笔的手冲我一点,说:好!你来做这个稿子,给你三天,你将你的观点做引子,其他的采访对象你自己定。

坐在咖啡厅靠窗的位子,看着满街行走的吊带背心牛仔裤,只有他们不怕白花花的太阳,虽然冰淇淋都在流泪。

我有些恨我的职业,可能只有我们才会将爱情当个事来研究,去到处打探别人的故事,然后将它们用字串成一串,再摇头晃脑地冠上自己的名字,骗点稿费。

我请了一个朋友。她美丽,有着像小狐狸一样细长斜斜上飞的眼睛,她的爱情据说和狐狸的皮毛一样精彩动人。虽然我用了朋友这个词,而事实上我和她只是小时候住过一个大院,初中时同学过一年,然后再见面就是近十年以后,见了面也不过点头笑笑说些时装男人香水之类的废话。

她带着香风和外面炽热的空气一起坐在我的对面。她的神情有些不对劲。

我笑着为她叫了一杯鲜榨橙汁,我说:我知道你爱喝鲜果汁不喝碳酸饮料或咖啡之类的刺激饮品。所以你的皮肤能保持得这么好。

她忽然怪怪地笑了,头一扬,说:有话就直说吧,你一定是知道了我和他分了,如果他的那个女人不是你,我睁只眼闭只眼也就过去了,但是居然是你,而你居然将他先甩掉,我还有什么理由将这个你都不要的男人再拴在裤腰上?他妈的!

笑容像面膜膏僵在脸上。

饮品上来了,她放了几块冰块,妩媚地对我笑,说:阿果,我从小就不喜欢你,你总比我学习好,你的一对酒窝总是人见人爱。初中时我爱上了我们的班长,可是他居然告诉我他喜欢阿果,因为阿果有一双大眼睛和一对深深的酒窝。我转了学,上了不怎么样的学校,但我一直关心着你。你考上了重点高中,你早恋,你失败,你考上大学,你做了杂志社编辑……开始我是嫉妒你,可是慢慢地我很喜欢你了,觉得你是个很不错的女人,可是你居然和我的男朋友谈起了恋爱。然后你居然以受害人的姿态将他给甩了,你知道吗真正受伤害的人应该是我,不是你。你别用你那双眼睛可怜巴巴地看着我,你总是这个样子,什么事情仿佛都不是你的错,好像都是这个世界在和你开玩笑,你被别人伤害。别人不了解你,我研究了你快二十年了,我能不知道你?好,你说吧,今天你想和我谈什么,是不是觉得没话可说了?

听着她将冰块咬得格格有声,忽然迷茫起来。故事发展的真是很奇怪,没想到想采访一下她的爱情观会将自己的生活又掀起一个高潮来。

我说我只是想做个采访,听听你对爱情怎么看。

她弯弯的眉毛跳了一下,表情像发现自己吃了半条虫。

她可能以为我是在取笑她,她敏感的心不知道将这句简单的话想到了什么份儿上,她站了起来,将半杯橙汁泼在我的脸上,说:爱情就是这种味道。

然后扬长而去。

咖啡厅乱了起来,待者忙走上来帮我拿纸巾让我擦擦脸和衣服上的果汁。

我哆嗦着接过纸巾,我的眼睛很想流泪,也许是因为橙汁的缘故。酸酸的气味在我的身体上荡来荡去擦不掉,粘粘的感觉让我从头到脚都不舒服。

这也许就是爱情的味道。

带着一身的酸味儿,我回到父母的家里。

一进房间就听到满屋子里飘着八十年代热闹的爱情宣言:我的爱情是热情的沙漠……

妈妈正跟着音乐在健身房里的跑步机上气喘吁吁地跑着。

看到了我,她笑了笑,挑剔地看着我的衣服:怎么…脏成…这…这个样子?

我笑了笑,去她的衣橱里拿衣服换上。

她都四十开外的人了,还保养的像小姑娘一样鲜艳,她的身材和我差不多,甚至比我还要好,她的衣服穿在我身上很不错,美中不足的就是有些略紧。

我又站在她面前的时候她擦着汗从跑步机上下来,关了满屋里飘的小沙漠,喜悦地看着我说我和她简直是一个模子做出来的,而且我明显长成了一个女人了,看上去还不错的女人。

但是,你身材没我好。她皱着眉头说。

然后用手将我腰间的衣服扯了扯,说:我穿它的时候腰这儿还有一指的空间,你看你都将衣服几乎全占满了。

我又不打算做排骨模特。我不满地说。

自己去厨房找吃的。

在咖啡厅闹了一场,心情很是不好,而我不吸烟不喝酒,惟一让我在不开心时能放松的不是听音乐或写文章,而是吃东西。只有真实的食物真正落入嘴巴里时才觉得生活的美好,什么都是假的,但是食物是真的。

一只手将我手里的蛋糕拿了过去,换了根黄瓜在我的手心里。

吃这个,那个热量大,你这个孩子连自己的美都不知道爱护,怎么会有男人爱你?

我是不是能再听到爱这个字了,这个字像噩梦,或比噩梦更可怕的东西。

我说我不指望谁来爱我,而且谁来爱我一定要爱我所有的一切包括我的缺点,要不然,这样的男人送我都不要。

妈妈干净得像剥了壳的熟鸡蛋的脸上两条眉毛皱了起来,我发现她的眉宇中还是有了细细的小皱纹,这个发现让我很开心。

她说:别以为男人是永远不变的,就算让你运气好碰上一个你说的那种男人,总有一天他还是会变化,你爸爸为什么对我几十年如一日,因为我在努力的经营着我们的感情,这里面的学问很大,你长大了我们应该好好交流一下,我可不想你将来吃苦。你要知道,女人的美丽是首要的武器,如果我没有现在的美,你爸爸说不定早就到别的女人的怀里去畅游了。首先爱护你自己才能让男人爱护你,女人和男人不一样,男人的事业放在第一位,而女人如果没遇上一个好男人,没有一个好婚姻,事业再好也不行。女人就是为了爱情而生的,你天天写爱情小说,你不会连这个都不懂吧。

我狠狠地咬着我的黄瓜,她用了经营这个词,这词让他们的生活像我嘴里的黄瓜一样的没劲。

我说:爷爷和一个女人结婚了。

她的脸慢慢变了色,然后走到电话边用力的拨下了一串号,冲着话筒很大声地说:你快回来,家里出乱子了……

想着可能会出现的家庭风暴,我有些幸灾乐祸地拎起包准备走人。妈妈叫我的名字,让我等爸爸回来后将事情说清楚再走。

我笑,我说我想回去写稿子,明天要交稿,爷爷的事你们自己问他会清楚一些。

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有蓝蓝的天,蓝得仿佛要深入人的心里。梦里仿佛还有一个人,拉着我的手,两个人没有什么多余的话,只是在蓝天下沿着长长的路默默地走。

醒来时觉得空荡荡的,以至于我怀疑自己倒底有没有做过那种安静踏实的梦。肚子叫了一声,我才发觉自己饥肠漉漉。

明天就要交稿了,我的稿子却一个字都没有动。

我想写下什么是爱情,写下的却是几个奇奇怪怪的词:王后、骗子、蠢才、智者、橙汁、黄瓜、跑步机、经营……

我想写下我的观点,可是居然一个字也写不出,心里堵得很,在电脑上狠狠地敲下几个大字:逃离爱情。

然后,打开冰箱,找出一大块冰巧克力,坐在电脑前痛快地大嚼。

巧克力美伦美奂的浓郁的香味让我灵感顿现,带着巧克力的味道写着我的稿子--

《逃离爱情》

作者:陈雨

爱情是假的,食物是真的。

坐在沙发里嚼巧克力是比谈恋爱更美好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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