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立在半山上的木屋
爹在山间有一间木屋,幼时每每过暑假总是向往的。它独立在半山上,掩在竹叶中,不过一层黑扁的旧木房,一股很淡又略粗糙的茶渣滓味儿。刚开始几年没有电视也不便饮食,于是我每天下山去“邻居”家蹭饭蹭电视,跟几个妞儿小子打得火热,抓蛐蛐烤蚂蚱,上山下山大气不喘,跟猴儿似的。说实话,这个阶段我对这房子是没什么概念的,觉得我爹傻,乡里这么好玩儿,他搞房子不搞个河边的却搞个山上的,纯粹难为我。
后来渐大了些,这房子在印象里一点点丰满了起来,不那么黑扁了,大了些,新了些。我弟也到了能跟在我屁股后头跑的年纪,无聊驱使我们俩一大一小追狗抓猫踩小鸡做了不少坏事。这段时间对爹的记忆倒是没什么,他忙,不忙的时候也总是有些愁愁的,上了山也不会陪着我们抓鸡逗狗,何况我跟他有阶级矛盾,我爱狗他爱狗肉,话不投机半句多。
慢慢的,这个房子在我的记忆里深刻起来。它角角落落的地方我都睡过,吊脚的亭子里,茶堂的边沿上。在外边睡时,夏天点着蚊香盖着棉被十足的享受。若是在小县城里哪还能感受什么是“七八个星天外”,在这儿可就全然不同了,只有星星漫天璀璨,让月亮看着也没那么孤单,我只记得它皎洁,忘却了它的冷清。彼时年方二八,白日里看书喝茶。屋里多书,从诸子百家到《母猪配种》,从尼采黑格尔到《教你做一个好焊工》,按爹的解释是这儿可以给农民们当个借书的去处。他成套成套的往上搬书,我知他定不肯只给我其中一两本,于是我便窃,但很不以为耻,鲁迅先生写的,窃书不算偷。
我其实羡慕我爹,这点我从未对他说起。他有一个疯狂失序的少年时光,又经历过一个国家如青笋般的成长,即使我知道那样的失序是愚昧迷惘甚至带着血色。大抵人都爱自己不会有的东西,自诩浪漫些的人,也总难免对乱世着迷。我羡慕的是他可以拥有那样真切变化的感受,所谓生于忧患死于安乐,而我这个安乐的时代,青春却仿佛无处安放。作家们再也没有他们寻根文学那个黄金时代的厚重,多是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尴尬。所幸在这个房子里我看了孙立人和中国远征军,书里尽是能闻得到的烽烟。也知道了辛弃疾不只是天下第一掉书袋的大文豪,更是厉兵秣马杀伐决断的将军。
因而一直觉得,所谓思想,所谓成长,不过是我看过的每本书,去过的每个地方。
后来爹多年用心血浇灌的事业终于开花,那年他是真开心,我也是在这个房子过了年。大红灯笼高高挂,烧着炭火闻着腊肉香,剥着瓜子丢进火里,壮硕的猫就躺在脚边,狗已经成了盘中餐。来往贺客川流不息,莫笑农家腊酒浑,丰年留客足鸡豚。
再后来,我待不住的性子一犯,干脆留了洋,去了大德意志,成了一名崭新的“留德华”。果然去不了的都叫做远方,回不去的名字是家乡,长江长城黄山黄河在我心中重千斤,更重的却是家乡的腊肉酸豆角血糍粑黄豆子炒鸭。三年未尝年味,每逢佳节倍思亲,爹心疼我吃不到好的,可劲的发照片,看得我潸然泪下删都删不完。
这次回来,我添了一个珠圆玉润玲珑剔透的小妹妹,爹又开始了事业的第二春,精神抖擞人也抽条了似的,一切都好。他在旧房子旁又修了个新房子,美国制造万分洋气。
我去过阿尔卑斯,欧洲之巅无限风光,可是它虽能触动我眼底让我赞叹一句造化钟神秀,却仿佛总是美则美矣,了则未了。这次回来,惊觉山间的那些朝暾、晨雾、山岚、落阳、斜月、清泉像是有生命般的律动着,此消彼长瞬息间就是新景象,而每个变化都在我心底生根,当心被如此繁复又清纯的世界占据,眼睛也会因此变得清明。
此处于爹是洗肺的停泊处,于我则更像供氧的明智堂。这里温柔的山风也充满力量,它将我吹高却不失魂魄,教我伟大却切莫张狂。
我爹,毕竟是老江湖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