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年过年
“年”是个绵长的字眼,一年又一年。你的这些年尽了,血脉还可以躺在儿孙的血管里再过一些年。中国人又最喜热闹,一年年的衔接处还过一个年。
过年也绵长,从小年到十五,你要愿意,整个腊月正月都算年。孩子们甚至霜降过了就开始盼。挂露了,打霜了,离下雪也就不远了,第一场雪落下来,就快过年了。
冬天里偎在外婆家柴火灶前等新酒的日子,是年的序曲。屋外,沙子雪已经积了半寸厚,盈尺的冰凌在屋檐下挂了一溜。干瘪而慈爱的外婆总在红彤彤的灶前坐着,灶旁是码成堆的干柴,从初寒到腊月,柴禾一点点变矮。我蜷在外婆身侧,瞪大了眼盯着灶上大锅里的蒸酒桶,将白天坐成黑夜,瞌睡了才被悄悄抱到雕花大床上睡去,早起搓着迷离的眼睛又倚着红粲粲的火坐下。外婆则似乎从不曾挪动过,除了添柴和偶尔起身用火钳夹几个红薯埋进灰堆里。灶上得不停地添柴,火上的大铁锅里蒸腾着馥郁的烟气。外婆说这是在“滗酒”,锅里是用酒药发酵了的粮食,蒸馏出来的水汽过滤了,就凝成了新酒。
出酒似乎总在下午或者半夜,因为每次我都是在梦里被外婆的一声“出酒了”唤醒的。
初酒淡淡的,像是温水里软软的掺了一点酒气,再过一阵就“雄”了,看着仍是软糯的水淡色,咕咚一大口下去也能醉倒在灶边。我便这么咕咚一口,从灶膛里扒出一个煨红薯,拍拍灰,就着新酒暖暖的吃完,偎着外婆和红活的火睡一觉,隔天,又咕咚一口,又暖暖睡一觉。
守着几坛子新酒出了,第一场雪也停了,小年来了。
老家有一种过年的吃食,叫“套花”,二十三就得做。粳米糯米掺和了,打成粉,再掺了白糖和成团,揪一小坨搓吧搓吧成一根长长的“米绳子”,再捏吧捏吧成一个大环套小环的一朵大花。妈架上油锅,把我们做的“花儿”一个个扔进锅里炸酥,就成了。套花香甜酥脆的,我往往一个花瓣一个花瓣掰着吃,生怕吃残了它的美丽。
对于妈来说,小年期间就是一场兵荒马乱。洗洗刷刷,拾拾掇掇,买肉杀鸡,炖肉炸肘子,还得给我们姊妹置办新衣。而对于我而言,小年无疑仍是簇新的,如妈给我们新制的棉袄,软软的透着股暄和。新棉袄被她规规整整地折叠了放进柜子里搁着,我会隔几个小时就拉开柜门来看两眼,生怕那簇新会被关上便一点点旧了。
守着新衣服的欲念饱满到蓬勃时,就到了除夕,衣服果然没变旧,但穿它的想头却旧了。各种吃食也盼得太久,以致堆到眼前时,反倒挑三拣四只拈一两样沾沾牙。我从小是个忧郁的姑娘,过年也给自己找些由头来落两滴泪。于是,整个新年的鞭炮声里,美食在前新衣服在身却落落寡欢。
唯有十五,是不适宜忧郁的。
十五的夜是现实版的哪吒闹海,记忆永远停留在外婆住的老村里。老村过年有一大风俗,三十请龙,十五送龙,为着祈求来年风调雨顺。龙是草扎的,上面插满了点燃的线香,在寒夜里呼呼舞来,浑然就是一条火龙腾跃。请龙的仪式不曾得见,送龙倒看过几回。
十五的夜饭总是吃不安稳,随便扒拉两口就出门。老村里,锣鼓钹铙唢呐镲,喧天闹腾。舞龙的尽是壮汉,穿得极单薄,想来不但运动会热,那草龙身上插满的香火也足以让空气滚烫了。锣是总领,哐当一声,鼓点也起了,铙钹也疾了,唢呐朝天嚷。每家每户都备足了鞭炮迎接火龙,嬉笑着点了引信,一串串扔将过去,香灰四溅,星星点点。汉子们翻滚腾挪间,火龙在鞭炮炸响的烟气里蜿蜒舞动,一旁还有攥着一大把香的,随时准备续上,那龙活脱脱的,舞得人将心悬在嗓子眼。舞到将近半夜,将每条巷子都舞遍了,才把龙送到河边,一瓢桐油浇上去一把火烧了,才真送龙上了天。十五算过完了。
一阵镲响,一声锣鼓,年也旧了。
如今,草龙的余烬也在记忆里灰了,只不知那个已经没有了外婆的老村是否还留着这舞龙的风俗。我们总是再也回不去这样的年了。年年过年,只围炉守着大鱼大肉看看春晚就过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