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塑造
我一眼就看出:它是一只山鹰!
仿佛冥冥中有一声呼唤,我突然拐进了奶奶的厨房。一脚跨过门槛,我就惊讶地发现,奶奶高举柴刀,正要劈向她身前那个可怜无助的柴蔸。
它是一只“山鹰”啊!我从奶奶的柴刀下救出了它。我仔细地端详着它的“翼”“爪”“嘴”,栩栩如生,比例极其协调;尤其是头部两个小黑疤,成了它绝妙的两只眼睛;尾部一丛浓密的根须,又天成了鹰的尾翎!
我的思绪无端地蔓延进它在泥土中的造化。它或许碰着岩层,才把根向两边伸开,于是长成了翼,终究战胜了岩层,又伸延出腹部、尾翎来。它时常看到勇敢峭拔的山鹰巡回在天庭上,搏击在风雨里,被其雄性的魄力所吸引,才在心里孕育萌芽一个飞翔的梦吧?
一棵树,原本只有固守足下的土地,不论贫瘠肥沃,扎根纵深,才有可能蓬蓬勃勃、郁郁葱葱,生命活力如注如流。那么,它地面上的树干是什么样子,树叶又是什么样子呢?我想,树干挺拔、枝叶婆娑,才会有如此天成的山鹰形象吧?
我开始想象对它进行雕琢和着色,想象怎样凸现它的形象和主题。我很快找来了锯、刨、凿,把一只“山鹰”从树蔸上剔脱下来,又用砂布细细摩挲一遍,然后按造型涂上色彩。尖嘴灰白,眼睛黑亮,羽毛丰满而亮丽。
顺着五月温和阳光的导引,它翩然走向我素洁的书桌,与一盆郁郁青青的兰草相依相伴。我细瞅着它,心里乐滋滋的,仿佛分娩的母亲惬意地看着襁褓中的婴儿。
这是不死的山鹰了。是我,使它免于化灰化烟的命运,与柴火的枝枝桠桠、根根须须泾渭分明,并且拥有了一个灵性的名字:山鹰。是我,使无血肉者有了血肉,无生命者有了生命。尽管它天然就具备了山鹰的雏形,但是谁也无法否认,是我,发现了它;是我,雕琢了它;是我,复活了它。
我很快慰地把这种心境向远方的朋友诉说。作为省美协会员、画作多次获奖的朋友,也抑制不住兴奋,驱车千里来到我身边。见面后什么也来不及寒暄,他便闯入了山鹰宁静的世界。他睿智尖锐的目光在它身上来回穿梭,仔细抚摸它的雕痕,不时发问,这里截去多少,那里原先是什么姿态。良久良久,他缓缓地面向我,轻轻地摇着头:“可惜啊,可惜啊……”
我的心一下子抽紧如疲于奔命的陀螺。
“它本来可以塑造成一件绝美的艺术精品,然而现在,它充其量只是一件三流作品……”
我知道朋友的率真,我也相信他的艺术素养和眼光。
“这是一只雄性的山鹰吗?它会高高地翱翔在天庭之上吗?它能在千米之上敏锐地发现地面上的猎物吗?它能伸展翅膀搏击风雨吗?不能啊,不能啊……”
一瞬间,我从天堂坠落人间。我能使它免于湮灭,却无法使之超拔平庸。这是我作为创造者的悲哀!它幸免于化灰化烟,却无缘走进永恒的艺术化境。这是它作为灵物的悲哀!
我恳请朋友带走它,重新赋予它生命。然而朋友惋惜地摇摇头,木已成舟,无法更改,真正的生命塑造只有一次,仅有一次啊!
我带着深深的遗憾,仍然让它与兰草相伴。从此心中多了一份对塑造的敬畏和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