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牛
怀念记忆中的那头牛。
那是我小时候养过的一头牛,牛是生产队的,我们家负责代养。
队里养了好几头牛,一是积肥用,最关键是为了春耕,犁田,耙田,没有牛可不行。我们这里是丘陵地带,没有条件实行机械化,牛是一个生产队的主要劳动力。
其实,不只是我们,不只是现在,在古代,在整个中华大地,牛永远都是农村最重要的劳动力。没有牛,我们的土地怎么能富庶繁荣?没有牛,我们祖祖辈辈子子孙孙怎么能在这片土地上生存繁衍,生生不息?
我们家养的那头牛是生产队里最壮实的那头牛。
养牛是轮换制,几家共养,每家每户都要养一段时间。有些家庭比较奸猾,轮到他家喂牛的时候,总是只给牛一点点吃的,只维持生命而已。轮到我家的时候,那头壮牛一般都是皮包骨了。我妈妈是典型的兽道主义者,她很心疼牲畜,我家的猪经常能享受到洗澡的待遇,这在我们村里绝对是空前绝后的。对于牛,妈妈更是心疼。
妈妈常说:“牛最辛苦,要劳动,辛苦一生,最后老了病了不能劳动了还要被人吃掉。”古人是轻易不杀牛的,只有在庙堂祭祀时才会用牛做“牺牲”,也只有天子社稷才能配享用牛做的祭品,所谓“太牢”是也。难怪以牛为祭品的“牺牲”一词有“奉献”“舍弃生命”之意啊!
当牛皮包骨地来到我家时,我妈妈总会念叨:“那些人怎么喂的牛啊?喂成这个样子。”我妈是君子,极少背后说人是非的,这样的念叨是绝对是例外。
于是,那头牛就成了我妈重点保护对象。割草,喂牛,妈妈全包揽了。牛每天的食草量很大,每天要割好几背草。妈妈割草,姐姐割草,我也要割草。
我和姐姐上学,都要背一个背篼去学校,放在教室背后。同学们下课了,总会操起背篼做武器互相追打,老师看到了总会说:“你是来读书的,还是来割草的?”怕再被老师看到,就把背篼偷偷藏在自己课桌下面,这样就没办法伸腿,只能委屈着。同桌有时候捣蛋,会有一下没一下地踢背篼。
放学后,就背上背篼,一路走,一路割草。走到家,草也就割满了。如果碰到冬天草木萧瑟,那就只能割到半背草。或者有时候看书入了迷,耽误了割草,筐里也只有半背草。这样回家是交不了差的。妈妈每天都要验收我们的割草量。于是,我就会在筐里支几根树枝,将青草撑起,造成虚假繁荣的样子,被妈妈发现,总是要挨骂的:“牛那么辛苦,你还不给人家多喂点草,你长的什么心啊?”
然后是喂牛。妈妈心疼牛,爱牛,但是,妈妈也怕牛。她不敢去喂牛的。她怕牛的犄角,牛一犯犟,会瞪大铜铃似的的眼睛,犄角直冲着人奔来,如果躲闪不及,被犄角挑中,后果就不堪设想。所以,妈妈总是拼命给牛割草,但喂牛的事都是交给别人去做。爸爸不管这种事,哥哥也忙,姐姐是不怎么听妈妈命令的,喂牛的事情只好落在我的头上了。
我那时也小,牛在我眼里,可是庞然大物,但我不怕牛。牛有坚硬的犄角,像墙壁一样厚实的身躯,但牛的眼睛却是温顺和善良的,当你走近它,它会睁着褐色的大眼睛,温柔地望着你,尾巴一甩一甩的,就像在跟你打招呼一样。抱一大抱青草,放到牛的嘴边,牛扑棱着大耳朵,舌头一卷,一大束青草就卷裹进嘴里,两腮一下一下地咀嚼,嘴角边泛起白沫。我伸手抚摸着牛的眼睛、脖子,牛专心地嚼着青草,一动不动地任我抚摸,不时扑棱着两扇大耳朵。伸手探进牛的嘴里,牛的舌头粗糙,舌面有粗粝的像倒刺一样的东西。牛伸出温热湿润的舌头舔着我的手,就有一股吸卷的力量,我赶紧缩回手来。牛不会真吃我的手的。牛是我的朋友呢。
吃完了草,牛就趴在地上,像一堆小山,嘴里还不停地蠕动咀嚼,牛是在反刍呢。
有时候,妈妈使唤不动我,只好自己去喂牛。她乍起胆子,还是怕,手里拽了一根棍子,远远地站着,将青草撒在地上,然后用棍子把青草扬过去。牛看见了青草,就扯直了绳子要奔青草来,妈妈怕了,舞起棍子吆喝着牛:“别过来,走开去。”妈妈那么心疼牛,她怎么就不知道,牛是好聪明好善良的畜牲啊,尤其是对喂它的人,它绝对是很忠心很保护的?
除了喂牛,我还要放牛,带牛去洗澡。
牛真的很聪明很善良的。
放牛其实是蛮轻松的活儿。我放牛,都会找一些偏僻但又有很多青草的田坎,这样牛就可以吃到好多的草。但这些田坎两边是庄稼,比如胡豆啊,秧苗啊,麦苗啊什么的。放牛的时候,我总会拿一本书在手里,一边放,一边看书。牛很狡猾,会趁着我看书不注意的时候,偷偷地吃庄稼。我把牛绳拽得很紧,牛的活动范围差不多就只能在路两边,一旦我感觉手里的缰绳绷紧的时候,就知道牛偷嘴了,抬眼一看,果然。我就一勒绳子,呵斥它:“又偷嘴,又偷嘴,叫你不要偷嘴的。”牛就会马上低垂了头,像认错似的,然后乖乖地啃路边的草。走着,走着,绳子又紧了,它又在偷嘴了。一呵斥,它马上乖乖认错。但要不了多久,它又故态复萌,这下我生气了,掰了一根桑树枝,轻轻打在它嘴上:“叫你偷嘴!叫你偷嘴!”它乖乖地站着,垂着头,一动不动地挨着打。我扔了树枝,命令它:“不准再偷嘴了!”它果然就不再偷嘴了,一直乖乖地吃草,乖乖地走路。
今天,隔着30多年的时光,我似乎还能看见那一幅场景:长满了青翠碧绿的青草和秧苗的田间小路,一个瘦小的小姑娘牵了一头庞然大物似的牛走在绿色的天地中间,小姑娘时不时地掉过头去,用稚嫩的声音呵斥着身后的那头牛,而那头高大粗壮的牛则温顺地低着头听着小姑娘的呵斥。你会觉得这幅画面是如此的温馨,温馨得有一种让你想流泪的感觉。
走到河边比较平坦宽敞的草地上,我就可以骑在牛背上了。我只要轻轻勒一下手里的缰绳,牛很聪明地蹲在地上,我踩着牛的犄角,爬到牛背上。牛背很温暖,甚至有些温热,厚实,宽阔。待我坐好了,喝一声:“起。”牛顺从地稳稳地站起身子,它会很小心地注意平衡,不会让我颠下来。我骑在牛背上,突然就高大了起来,世界在我眼前变得有些矮小了。牛迈着稳重悠然地步子,一边走一边低头啃着青草。我坐在牛背上,随着牛悠然的步伐,我的身子也跟着一晃一晃的摇摆,天地也微晃着,就像是在妈妈的怀里,或者是在摇篮里,似乎有笛声在心里和天地之间响起。
牛的瘪瘪的肚子慢慢鼓了起来,如果碰上春天雨水丰沛,青草茂盛,就一趟下来,牛的肚子就会被青草撑得鼓起来的。
春天的牛是幸福的,也是辛苦的。
牛在春天里要耕地。牛四肢陷没在水里泥里,在男人的吆喝下,死命地往前拉着沉重的铁铧,缰绳死死地勒进牛的脖子、肚皮。那睡了一冬的泥土,被坚硬的铁铧犁了出来,在阳光下散发出泥腥味儿。遇到特别坚硬的泥土的时候,缰绳会勒得牛脖子上的青筋像一条条小青蛇一样饱绽,似乎都要溅出血来。铁铧仍是一动不动。这时,男人就会挥起鞭子,在空中划出一道尖利的哨音,然后“啪”地落在牛身上,牛的身上就是一道鲜红的血印子。牛受了刺激,浑身一颤,猛地往前一挣,铁铧终于动了。我站在田边,看着牛身上渗出大颗大颗的汗,滴下来,看着它饱绽的青筋,看着它身上一道一道的血印子,看着它一圈一圈地犁着田地,无休无止。牛也睁着大眼看着我,眼里溢满了温顺和柔情。
我就那么站在田边,泪眼朦胧地看着牛,就像看着祖祖辈辈辛劳地耕耘着这方田土的农民们。
夏天,傍晚时分,要带牛去河里洗澡。牛知道要去洗澡,平时稳重的步子这时也会变得有些急乱。一下到河里,牛就兴奋起来,鼻子不断地喷水,耳朵扑扇着,尾巴甩动,挥赶着牛蝇。牛绳有些短了,牛只能在河滩里滚水。它使劲勒着绳子,想要往深水去。我有些勒不住,不停地吆喝:“不准下去了。”这个时候,牛就不会听我吆喝了,仍使劲勒绳,牛绳从手中被扯掉。牛一下子得了解放,欢快地游到河心去,还不时地沉到水底,搅起一股股的浑水。牛能游泳的,而且游得像船一样稳,不用担心它会被淹死。我在河边使劲唤它:“哞哞,哞哞,哞哞。”我唤它回来,它才不理我,在河心玩得开心着呢,不停地扑扇耳朵,甩出一大串的水珠来。我担心它会跑到河那边去,不停地在河这边跳着唤它。它果然还是游到河那边去了,我急了,使劲骂它:“你这个死牛!你这个笨牛!你这个坏蛋牛!”牛不时回过头看我,眼睛里似乎带着笑意。我气得捡起石块掷它,力气不够,石块掉进河心里,牛似乎笑得更开心了。我气得直喘气,跳着脚一直骂一直骂。它终于玩够了,游回到河这边来。我捡起湿漉漉的缰绳,用绳子不停地打它:“叫你跑!叫你跑!”牛仍然开开心心地笑眯眯地站着,不停地甩着尾巴,任我打它。
牛慢慢地毛泽变得光亮,腰腿粗肥起来。等到它肥了,也就该离开我们家了。我们可以轻松了,但牛又要开始瘦了。
牛去别家没多久,就病了,蔫蔫地趴在地上,不停地喘粗气,不停地流出唾沫白泡子。兽医来了,给牛开了药。给牛喂药是一件很费劲的事情。几个大汉一起,勒绳子的,抱牛头的,掰犄角的,扯耳朵的,掰嘴巴的,一齐上去。牛药装在桶里,用竹筒灌进嘴里。牛在大家的包围之下,不停地扭动身子,抬脚,直身,昂头,甩脖。药一半洒在外面,一半喂了进去。
牛终于还是死了。
临死之前,我去看它。牛的大眼依旧温顺,但已经没有了之前的亮光,有些黯淡了。我蹲下身子,抚摸它的脸,它的眼皮,它的耳朵,它不扇耳朵了,也不甩尾巴了,它就那么趴在地上,不再像一座小山,像一堆土一样了。我看着它褐色的大眼,看着大眼里的小小的我。它的温柔的褐色的眼睛也看着我。渐渐地,它的大眼里渗出了大颗的晶莹的泪珠,我揉着它脖子下面软软的温暖的皮,抱住它的头,一动不动。
那天晚上,牛死了。
第二天,村子里弥漫了牛肉的香气,队里把牛肉分了,每家都在吃牛肉。
我没有吃,妈妈也没有吃。
我们家再也没有喂过牛了。
如今,每次回老家,看到那曾经长满秧苗的郁郁葱葱的田里,如今已长满了齐人高的荒草,眼前自然就会浮现出牛的身影来,似乎又看到那长满了青翠碧绿的青草和秧苗的田间小路,一个瘦小的小姑娘牵了一头庞然大物似的牛走在绿色的天地中间。
但是,我清楚地知道,我们已经没有牛了。
面对这满目的荒草,我深深地怀念牛!
后记:一直想为我的那头牛写一篇文章。我知道,这篇文字,于我的牛而言,没有任何意义。但于我,却是一直无法解释的一个结。牛已经离开这个世界30多年了,但它不时地出现在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不需要想起,也不曾忘记。今天,终于将牛写下来,谨以此文纪念我生命中的那头牛,纪念我逝去的农耕文明时代的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