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舞
沿尼乃河逆着水流的方向行进,一直行进,眼前豁然展开一片闪亮的麦地就是母亲远嫁的村庄了。我背着行囊穿过一户户瓦板房,随行的影子像行乞的孩子,我们躲闪着那些长满青苔的墙垣内偶尔抛出的几声犬吠,没有人声。母亲的院门半掩,推门进入,她正专注编织一匹纯白的氆氇,手中的木梭在细密平整的线条间轻盈穿行,几只马鸡拖着松散的尾羽从旁走走停停,亦或引颈高亢。我上前轻唤母亲,她放下手中的木梭伸手来捋顺我额上的头发,眼神像在探寻一根点缀氆氇的金线。
歇在母亲脚边,长久地仰看院子上空的光照,五彩斑斓不可触及,它悄寂地穿过我们的身体,织机,草滩,森林……嚯切一声,母亲把千丝万缕裹进氆氇里,休止符样悬置在织机上时,光照镀在了西边最高的山顶。母亲拆散了我为她背去的几捆面条兜进围裙里窸窣出门了,回来时,双手空空。我们的晚餐是烤麦饼就着几声细碎的言语,我正吃得香,门口闪进几个女孩来,她们赤脚,头发凌乱,有的来牵住我的手,有的攥住我的衣角,硬拉我起身。母亲说,去吧,五叶家请你去作客。五叶的家是村头一间弃置的磨坊,河水已不知去向。磨子改成了火塘,一簇蓝色火苗照着火塘边沿木流苏擦拭过的纹理,仿佛是从火塘边躺着的老人脸上延伸的年轮。老人双目凹陷,看不到呼吸。五叶在暗处招呼我落座,他在火塘边起起落落,刷锅煮水,最终做成了一碗蛋汤面端到我面前。碗口留着两个漆黑的拇指印子像两处缺口,五叶用衣角擦拭手指,羞涩与自尊在他深黑的眼中闪着光亮,十分清澈。五叶的女儿们藏在他身后看我用筷子挑起面条,几根几根地吃,慢慢地嚼。五叶坐回火塘边,双手绕膝,为我絮叨旧事:我一出生就跟着瘫痪的奶奶一起生活,奶奶教会我五百多首山歌,我唱着山歌播撒青稞,风吹麦浪就甩袖踏舞。愉快时,我会撅起小嘴一次次紧贴在奶奶温软的脸上。孤独了,就去扶起奶奶的双臂抱住我自己。你可知晓,天地间平常美好的事,也就是如此了。十七岁,我娶回了女人。她为我生完第四个女儿就跟一个驮脚娃跑了,我没有去追寻。她说,山歌是一件愉悦精神,而不能吃饱肚皮的事情。五叶说完,微笑不语,一线泪水扑簌簌地溢出了火塘边躺着的老人凹陷的眼睛。
入夜,五叶腰间系了一条深红的氆氇带子(领舞者才可佩戴),领着几个女儿走进了母亲的家门。不等五叶落座,母亲在一瓶散酒上栓了一条哈达,摆放在锅庄正中的柱子前。五叶就有些羞怯了,他低下头,手指在头顶来回摩挲,接着大跨步走到柱子前,手掌托腮咏唱起来:啊唻唻牟哦唻牟……低缓的嗓音稍沙哑,却悦耳,不时震发出漪涟般的昂叠声引领我们走进了一个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尼乃的夜原来如此宁静。母亲从身后的背篓里取出几个干松果送进火塘里,它们热烈地燃烧起来,点亮了整个屋子。五叶唱完一段落,几个女儿用稚嫩的嗓音接唱,并牵手一起走向柱子前与他翩翩起舞。他们的面容充满了平淡,自足和欢愉。楼板上的灰尘也栩栩升起,沉落。
母亲家门口接二连三的走进来四五个老少男女,他们脚穿皮靴,身着加翠氆氇,有的围坐在火塘边上,有的自然融入到柱子前站成男女各半圆。五叶领唱,男人们齐唱,舞步从舒缓到明快,手臂以撩、甩、晃变换着舞姿,他像雀鹰展翅盘旋,獐子欢喜奔跑,鹿子临水自照。女人们随之合成紧密圆圈又疏散开来,仿佛经历的是一场百花朝开暮合的盛事。五叶的几个女儿宛如脱落的花萼纷纷从舞者的臂膀下退出身来,帮着我的母亲从暗处的橱柜里取出几个又几个碗盏,盛满清茶端给众人。母亲整晚只是一个接着一个地往火塘里送进干松果,那短暂激烈的火光映着她脸上一丝一闪而过的喜色,与她为这个村落带来的编制手艺一样默然又温暖。男人们的歌舞刚刚歇止,火塘边便有老人零零落落地回应几声:无极哦,无极!(表示感谢之意。)接着,一个温柔敦厚的女人,在嘈杂声中,手掌贴放面颊朝着五叶悠然唱出清泉般清脆玲珑的歌声来,她的气息在她盈满的胸前起伏有顿。那刻,正在轻声交谈的人止住了声音,啼哭的小孩也屏息静气。一句唱罢,女人们以百鸟和鸣之声接起,舞姿轻盈婉转,似孔雀绽屏,或黑鹤饮水,众人犹如走进了山间丛林般身心安稳具足。五叶领着男人们跟从其后,身姿从容舒展。每段卓舞结束,男女都会齐整的脚踏楼板三下后,齐唱一句:艾赤弥怠盖浓迫凯居!那一声唱,像经文飘然自如,无碍无阻。我问母亲,这一句唱词说了什么,令他们如此振奋。母亲说:“我要跳多少卓舞才能与你相遇!”
五叶在舞队里穿行,那显耀的腰带和始终微笑的面容在柱子前一掠而过,只是细看,心会痛。火塘边上的人们喝清茶、看卓舞时热切,看我时又显生疏和拘谨。我把头靠在母亲叠加盘坐的膝上,感受着这场为我的到来而跳起的卓舞渐入梦境:我打开了母亲的氆氇,轻轻拨响了一根根白线美妙的旋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