渐行渐远渐无书
祖母去世的时候,我只有五岁。那时年少懵懂,还不懂得悲伤。邻家的老奶奶说:“你奶奶是有福之人,她上天堂去了呢!”我不知道天堂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只知道祖母就深躺在村东头的坟地里。闲暇时,我经常趴在祖母坟地的草皮上,去聆听里面的动静,非常渴望祖母能在地底下亲昵地呼喊着我的乳名。然后呢?然后祖母拄着拐杖,我牵着她的衣襟高兴地往家走……母亲还在世的时候,我向她提及这件往事时,母亲说:“我也常这么想,如果奶奶突然回来了,我肯定会一把紧拉住她的手,问她这么多年都到哪里去了,然后给她端上一碗她喜欢吃的卤鸡蛋……”
后来,我慢慢地长大,知道祖母再也不会回来了。而祖母的样子也只是在母亲的讲述勾画里悠晃地浮现,印象也越发模糊。再后来,我去了遥远的西藏,祖母已经不在我想家、念家的全部内涵里面了。就这样,流年似水,母亲昔日对祖母的那份心事,今日竟又转变成了我对她的一种愁情。特别是现在,儿子家睿对奶奶所表现出的眷恋之情,就像一页明了的索引,迅速地牵引出我对祖母、对母亲的一份不可名状的哀思。
清明节放假前夕,家睿就反复地提醒着我:“爸爸,老师说清明节放假三天呢!我们什么时候去看奶奶啊?”我故意逗他,说:“你又从不想念奶奶,问这些干什么啊?”家睿眼睛一红,哽咽地说:“谁说的啊?上次老师让我在全班念读那篇写奶奶的作文时,我读了一半就读不下去了!”“怎么啦?”我一愣,继续问道。
“我哭啦!”家睿很不屑地冲着我嚷道:“老师帮我念时,班里好多同学也哭了!”儿子的话让我动容。
记得有一次,我下班回家。一进门,看见家睿对着书房的窗户毕恭毕敬地作着揖。我边停车,边问:“你在干嘛啊?”家睿没有做声,望也没望我一眼,一转身便进屋做作业去了。我好奇地询问妻子:“刚才看见家睿在对着窗户作揖,问他又不说话,神神秘秘地躲开了!这孩子到底在捣什么鬼?”妻子反而惊诧地说:“奶奶的大照片正对书房的窗口放置着啊!他每天都如此!还经常偷着哭呢!你今天才知道啊?”
我恍然大悟,多有孝心的孩子!我不禁为自己的粗心惭愧不已。
许多年前,听一位老先生吟咏宋人高翥的诗作《清明》:“南北山头多墓田,清明祭扫各纷然。纸灰飞作白蝴蝶,泪血染成红杜鹃。日落狐狸眠冢上,夜归儿女笑灯前。人生有酒须当醉,一滴何曾到九泉。”那时,我只记住了最后两句。想到的是人生苦短,情爱怨恨亦真亦幻原是一场虚空。而今天,我却寻思到:儿女夜归时,或许会欢颜笑灯前,但那悠远的思念和凝重的愁苦,下了眉头,未必没上心头啊!
其实,无论生离,还是死别,其间或深刻,或平淡地过往,总让人难一一抹去。即使不会时时想起,夜夜梦见,那种落寞之情始终还是萦绕在心头,在不经意时隐约呈现。时间不净是一双可以抚平创伤的神奇的手,它更像是一层层徐徐扬洒的风沙,只是在悄悄地掩盖着一丝伤痕而已。
在上海工作的外甥训哲给我QQ留言,说:“我们在上海也为奶奶烧了纸钱!”在兵荒战乱、颠沛流离的年代,便有着“风雨梨花寒食过,几家坟上子孙来”的感慨。而现在,人们为了生计辗转南北背井离乡,对先祖遥寄的一份哀思也只能这样了。四姐也跟帖说:“我好久没有上网了,今天上网看见你们在奶奶墓地上的照片,心里好难过!我可怜的妈妈现在不知在哪里呢?以前,一天到晚牵挂我们,现在再也不牵挂谁了。唉,人生有太多的牵挂,太多的不舍,太多的放不下,也有太多的无奈。每当想起妈妈的时候,心里总是好痛好痛……”
是啊,母亲现在在哪里呢?还有,祖母现在在哪里呢?所有的追问就如欧阳修的诗词所言:“渐行渐远渐无书,水阔鱼沉何处问?”不知行踪,却不舍追寻。没有音讯,而又无处问询。于是,离愁别恨纷至沓来,只有独自痛彻心扉了。记得母亲的“五七”祭日那天,我们按照母亲生前的心愿,给她烧去了许多许多的祭品。从公墓出来时,几位姨妈提醒我,要按照地方传统习俗记得母亲“百日”的祭日,再就是她“一周年”的祭日……姨妈叹了一口气对我说:“你的母亲就这样和我们越走越远啦!”我顿时泪眼朦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