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土城凝望霞光
一场小雨过后,北风不紧不慢地赶来,吹得人冷嗖嗖的。残叶肆意飘落,地上略显湿滑,林荫道布满风景,萧瑟的意象早已掀开深秋的门帘。
从红星路太狮渊公园入内,沿着盘蛇般的羊肠小道,路经一处荷塘,颤颤巍巍的裙叶迎风摇曳,不太明晰的阳光里,依然充满温婉恬静,感觉开朗豁达。再往西,忽然,一道四米多高、九米多宽、百米来长的土堤挡住了视线,周围顿时暗淡了许多,风载着无名花的幽香在林间飘动。树木参天蔽日,一人不能合抱的槐树、腊树、梧桐树纵横交错,形态各异的树根向四面伸展,犹如一根根铁爪死死抓住地基,全力维护着主干的安全。
这道土堤呈南北向,有六个高低不平的层面,往南径入一条无名小巷通章华寺,向北下坡过枫月桥进闹市,堤的东、西则各有一处静雅的湖,上面铺满绿色的圆形植物,几朵小红花飘散湖面,增添了土堤神秘、旷野、寂静的美。暗黄色的灰土被人们结实地踏平,老树、盘根、黄沙土诉说着久远的历史,堤围、断垣、护城湖,链接着战场的风烟。此时,缕缕霞光从悠远的天空透过密林洒向地面,抬头凝望,一丝丝抹红点缀着葱郁。晨练的老人们还在悠然自得地变换着花样。一对老夫妻,男的柱着拐杖,女的扶着丈夫,一弯一拐的散步,看得出,他们走得很艰难,但也走得很坚定。
苍凉笼罩土墙,孤寂萦绕四周,人间沧桑浓缩在咫尺。在浮躁充斥的城区,居然还有一处悠闲之地,行走在如此荒漠的地方,不想慢都不行,脚似灌铅般沉重。
这里是沙市过去的土城,快要被时光丢失的土城。沙市城垣始筑于南宋,迄今已有八百多年历史,现存两处遗址。一处位于中山公园北部春秋阁至动物园一带,一处就在这里。据明雷思霈《荆州方舆书》记载:公元1189年,为防止金人入侵,筑此土城,元末曾加固增高,以后又数次筑城。《沙市市地名志》(1984年版)记载,沙市土城西起宝塔湾马王庙(原市一棉西北角)附近接荆江大堤,沿廖子河经迎喜门到便河南岸,再联塔儿桥、石闸门至太师渊,然后经章台门穿荆江大堤直抵玉和平江边,全长4400米,沿途还建有五座城门。“环列于本市之东、北、西三面,与南面江岸之大堤几合成一大圆形,而北面土城之外复有便河一道,不啻天然城壕,形胜俱备。虽不敢谓为金城汤池,而从此防守有据,全市市民可高枕无忧矣”(见1936年出版之《市政汇刊》)。
《宋史》记,德佑元年(公元1275年),元兵南下,宋兵凭借此城曾“与元兵相持既久”。1949年7月15日,解放军仅用6小时就攻破了土城,荆沙获得新生。1958年后,市区扩至土城之外,如今多半城墙被夷为平地,五座城门均已拆除(见《沙市市地名志》)。土城早已没有了弥漫的战火,那些扣人心弦的史诗也渐渐从记忆里消失,唯有残缺孤傲的堤身依然挺立着。
细碎的霞光里,那对老夫妻仍在不停地走着。经过攀谈,原来他们是五十年代从上海支援内地建设来到沙市的,男的是工程师,女的是医生。现有三个儿女,都在外地工作,孙子也不在身边。每天就是他们俩一同散步、买菜、做饭、看电视、午睡;再散步、做饭、看电视、睡觉。男的说:“唉,习惯了,当初我们结婚时就说过‘白头偕老’,现在真是应验了。”女的说:“儿女们都大了,都长大飞走了,相距太远,难得回家一次。只有我俩相依为命。看日出日落,慢慢变老。但每时每刻都牵挂着他们,心里想啊。”望着两老的背影,我不由得生出一些怜悯。
何止他们,我的母亲有着同样的感受。记得五年前的深秋时节,也是雨后,母亲打来电话,检查身体时医生说心脏有点毛病,虽问题不大,但需住院打针15天。在她身边的小弟工作忙,一家人都忙,大弟在江苏,大侄儿在河北,我儿子在读书,都各忙各的,每天就是母亲自己去医院输液,有一天因不适,腿抽筋,幸亏抢救及时。后来我去看望母亲,她说着说着泪水就出来了。母亲说:“生了三个儿子,谁想到我病时一个也不能照料。可是当我打针时,最牵挂的还是你们,只要你们健康就好。”我听了,心里如同刀绞。
是的,如今我们也做了父母,也希望儿女们都在身边,可现实生活是不可能的。就拿长辈来说,父母亲由湖南到湖北,大姨妈在甘肃,小姨妈在辽宁,舅舅在甘肃,叔叔在湖南。我们的下一辈,有在广东的、福建的、上海的、武汉的,可以说都是漂泊异乡,不知道哪里是故乡,哪里是最终的归宿——还是那句话,活着就好,快乐就好。
父母年岁大了,希望子女都在身边,即使不在身边,也能随时回来;要知道,子女回家,做父母的不知有多高兴。前年中秋节前,母亲打来电话,问我们什么时候回家。我说10月3日,母亲问住几天,我回答“5日回来”,母亲停顿了一下接着说“来去3天”,我说是的,单位要开会,母亲又顿了一下说:“只有你忙,不如不回来。”我顽皮地说“那就不回来了”,母亲有点生气地说“随你”。
我知道,母亲是怨我在家里待的时间太短,好不容易放假了,又来去匆匆,她是在埋怨我呢。我理解母亲的心情,但却身不由己,作为时任政府办公室主任,大大小小、方方面面的事情很多,有些必须我直接处理。因此,节假日,我们都是匆匆而过。
9月30日下午,大弟从江苏回到武汉后给我打电话问我是不是3日回来,我说是的。弟弟说:“妈妈以为你们生气了,不回来了呢!”我回答:“怎么会呢?妈妈的心情可以理解,但我还有工作啊。”
10月3日早上,我在回武汉的路上,两个半小时的车程,共接到母亲的4个电话,一会儿问到哪儿了,一会儿问是到餐馆吃饭还是在家里做,一会儿又问路上堵车没有,问得我心里百味杂陈。
母亲一生坎坷,已经76岁了。这些年来,我们都在外奔波,很少回家,她与二弟一起生活,尽管日子过得比较舒适,但她一直惦记着我们,总盼着见到我们,总希望我们在家里多住些日子。
10月3日刚好是中秋节,我们一家人团聚了——当然也有遗憾,毕竟儿子在外读书没回来。
我们在家里吃着团圆饭,母亲十分高兴,还喝了点红酒。我望着她,母亲确实老多了,两鬓斑白,眼睛细眯,满额皱纹,弯腰驼背,精神也差多了。但为了这餐饭,她与二弟一起去买菜、切菜、炒菜,一脸的灿烂。我总想帮帮忙,可一直插不上手,最后帮着收拾了一下碗筷。
中秋夜,月儿明。我们在一起喝着茶,赏着月,吃着月饼。母亲说累了,我们劝她早点休息。不一会,传来了鼾声。我们望着母亲,她眼角挂着泪水,脸上却露着笑容。
朝霞不知什么时候被云层遮住,或是早过了出彩的时光,慢慢退去了红色,灰白的阳光时隐时现地从密林斜射进来,土城更加阴暗。那对夫妻已经不见,可能是买菜弄午饭去了吧。另有两位老人拿着小刀在土城边铲草护坡,温馨的阳光照在老人身上,地面透出细长的身影,湖边留下清晰的脚印和崭新的植被。“您不怕累着?”我问。其中的一位师傅答:“累点算什么?铲干净点,大家走路时不至于摔倒。”我从内心感动。
人哪,年轻时生龙活虎,年岁大了走路都战战兢兢。这些年来,我在街上看到七十、八十的老人从身边经过,总想象着母亲正在干什么。因而我总是想方设法地帮着这些老人,搀扶着过马路,教他们避车,在公共汽车上让坐。总感觉帮着他们就是在帮助自己的母亲。
记得去年元旦节,武汉天气阴沉,零零散散地飘着雪花,不是那种大朵大朵的,而是像细盐似的,静悄悄地撒落下来。仰望东前方,缕缕霞光慢慢喷射过来。清早出门,路上结冰,很滑。母亲和我一起在武昌胭脂路口吃了碗热干面,喝了杯豆浆。78岁的母亲现在还买菜做饭,可见教书退休多年并没闲着,依然很操劳。
走过马路,母亲叫我陪她去买菜,她一路走一路说,我喜欢喝藕汤,弟弟喜欢烧排骨,孙女爱吃香干,媳妇们喜爱甜食,唯独没有她自己喜欢什么。到菜场门口,有一个台阶,上面结着薄薄的冰,前面的一位老人不小心摔了一跤,母亲此时很自然地抓住我的衣袖,我望着她有些紧张惊慌的神态,一把抓住了她的手,很顺畅地走过了结冰地段。
进入菜场,母亲悬着的心终于放下,她微带笑容,兴高采烈地选菜、付钱、打包,我则像个搬运工似的,将菜全部装入菜袋。回家的路上,母亲说,雨雪天有人牵着手,胆子就大多了。要是天天有人牵着上街就好了。言语之中露出些许悲凉和期盼……
小时候,母亲不知多少次牵着我们的手,过马路,淌泥泞,顶风雪,跨沟坎。是母亲牵着我们,才让我们平安健康长大,才让我们一个个成人、结婚、生子,组成一个个幸福的小家啊。
已是下午五点多了,深秋就是这样,白天过得很快,西边出现了淡红色,来土城锻炼的人逐渐多起来。一会儿,晚霞落满天空,我凝望霞光,四周其实已点染姹紫,这块近千年历史的遗址,早被红色包裹。那对老夫妻又出现了,看得出,他们走得很艰难,但也走得很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