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山苍凉
西北的戈壁,一派苍凉。
连绵的矮小山峦阻挡住了荒原的一马平川,阻挡住了找水人殷切的目光,阻挡住了迷途者失意的步伐。地表是破碎嶙峋的石块沙砾,死气沉沉。偶有夹杂几株因贫瘠而失水的沙蓬,又小又扁,软塌塌地在石块间东倒西歪,灰败如地面的颜色。
空气是肃杀的,是凝滞的。没有风的天空常常是阴沉沉的,静到容不下一丝异响。天高地远,小小的人走在其间,连那可怜的脚步声也给忽略不计了。山不足以支撑豪情万丈的呐喊,平坦之地又是那般死寂。于是,一切言语被扼在喉咙里,连飞鸟经过,也只留下一行匆匆便笺。它深知经过的这片大地,是默片中的剪影,只需记在心里,多言反破坏了其中分毫的微妙。
谁又能断言这是死地呢?这里的历史是风沙所书,朦朦胧胧间有身影闪动,勇敢地,抑或不情愿地,在这枯索的大地上,挣扎求生。
我所在的城市即是在戈壁上挣扎求生的小城,卑微地蜷伏在一弯蜿蜒的山峦中,围城。山的轮廓,用十五年印在眼睛里。山看上去不远,仿佛只要跑几步就能到山脚下。我便无数次梦想着向那山跑去,跑到山外,看看山外的天空,是不是会有一些其他的色彩。
家里管得严,我也小,人也是淡性的,想去山外的愿望,就放在一边了。
后来也爬过周边的一些无名小山。从山脚下几步就站在了山顶,再沿着山脊,从一个山包走到另一个山包。这种感觉很奇妙,远远望去那高大的拙物,在脚下陡然渺小起来。我突生念头,若是沿着这山脊一直走、一直走,会不会走出这重重叠叠重重,去看一看我一直向往的山之外?层峦飘渺,可望而不可即,如迷宫般诱惑。试探着迈出一步,山下人一声暴喝,打消了我的狂念。
回到家里,神思飘渺。远山啊,那般可望而不可即,是否会是我一生的桎梏。
小时候想要跑到山外,我记起了。
那么就跑吧。
我跑了起来,流动的风在耳边低吼着,警告着我的莽撞,那时我还没听出来它嘲笑我的不自量力。离山又近了一步吧?离山又近了一步吧?跑吧!跑吧。走石飞沙的灰色荒原上,一个小小的身影努力奔跑着,努力想要离山更近一点,再近一点。呼呼的喘气声消散在风里,天地间就只有那一抹动态的风景。
我忽然停下来了。
山,依旧那般,近得触手可及,却又远而不可企及。空荡荡的戈壁滩上,连风都在嘲笑我。我筋疲力竭地回了家,难过得要哭,眼泪却早已让凛冽的风吹干了。
回到围城,人渐懒。生活在这里的人,世世代代依靠这貌不起眼的山峦生活,平淡如水,不好不坏。戈壁即如此,介于沙漠和草原之间,水少得难以生存,却又足以让你活下去,不多不少,不能有更多的奢求。生命在这里,就如那飞蓬,从诞生到死亡,无声无息,
山的养育尚未穷竭,这里的人却早已都没了锐性,随随便便打发了一辈子,也未想过看看山外。
我盯着十五年来熟悉的远山,左眼看到的是冷色调,右眼看到的是暖色调。两眼交替着看远山,时而冷峭,时而温暖。山的温暖在点点磨平戈壁上的民族的野性,千年来,冷峭是戈壁亘古不变的色彩,试图去唤醒血液中残存的狂野不羁。
后来,坐车去那山里拔野沙葱。车停在离山不远的地方,我们步行进山。荒野一如既往寂静,不远处是梦寐以求的山。流淌千年的风,挟起一股尘沙,耳畔有隐约的歌声:
我眼之碧,得之于水草;碛沙之红,得之于鲜血;弯弓射月,弓即月;射落之时,一天飞大雪。
歌是一个人接着一个人唱下去,高昂的,低沉的,朝气蓬勃的,垂垂老矣的,嘶哑的,嘹亮的。他们都有一双被风吹得不会流泪的眼睛。
我也想唱,但还是让周围的静默给压了下去。“叮咚叮咚”,身后的驼铃声格外清越。黄澄澄的驼铃摇啊摇的,铃声揉碎在骆驼沉甸甸的大眼睛里。戈壁对于骆驼也是片乐土了,几千年前它们也是这般慢悠悠的,驼铃夹杂在人喊马嘶中。清脆的铃铛声,打碎了凝滞的空气,我向远山大喊起来:
戈壁的风你会流泪吗?
远山我要走出你的怀抱了!
风很配合地把我的呼喊带得远远的,撞在山壁上,没有回响。那天的天空依旧阴郁,山上的怪石嶙峋仿佛蔑视的笑。
带着一股长久以来的希冀,我最终手脚并用地爬到了山顶。往远方一望,我愣住了。
山的那边,是戈壁,尽头依旧是苍凉的远山。
远方遥遥传来我呼喊的余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