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味是母亲用年惯出来的
饭常常是稀包谷糁子,馍也总是包谷面蒸馍。但母亲是一个讲究的人,吃饭时,不许我们吧唧嘴,不许我们拿筷子在菜碟子里乱翻,而且,一定要摆上桌子,尽管是一张不知用了多少年的低矮的小炕桌。一定要用上木盘,不然,馍和饭碗,和几个细瓷盘子,和辣子盒儿一起,摆放在光秃秃坑坑洼洼的桌面上,看上去总不像那么一回事。瓷盘子里盛着的,是切得细细的,红白相间的萝卜丝丝,是绿莹莹脆生生的萝卜缨子。萝卜丝丝、萝卜缨子以及盛在辣子盒儿里的辣面子,当然是用秋天里淋好的柿子醋泡过了的,是用青盐颗子腌过了的……这当然是日子稍微好过的时候,要是遇到大旱的天气,或者青黄不接的时候,馍就很难是纯粹的包谷面馍了。母亲在和面的时候,会给白亮亮的包谷面里,加进用晒干的红苕干儿碾成的红苕面,或者小米磨成的谷子面,或者豌豆、扁豆磨成的“加钢”面——我至今不知道为什么把掺杂了豆面的包谷面或者麦面叫“加钢”面,我也不知道我把“加钢”面写成“加钢”面是否正确,之所以这样写,是我想着,豆子面蒸熟了,远比小麦玉米面硬,所以就写成了加钢。而那个时候,小炕桌上的木盘里,辣子盒盒依然在,但却不见了盛着萝卜丝儿或萝卜缨子的菜盘子了。这时,母亲就会从案板上拿来了盐罐子,抓一把盐撒到碗里,说,盐调上,盐调上有味儿!母亲分明是要我们把盐当菜用了。
冬天里,生产队会按着人头,给各家各户分白菜,分萝卜。母亲把萝卜放在后院菜窖里,父亲则忙着在院里挖坑,然后把白菜一层一层摆下去,用草帘子苫了,再用土埋起来,过年时候吃。
于是,院子里那一个埋白菜形成的小的土堆,在我眼里,就常常变幻成一堆热腾腾的白菜包子,或者鼓堆山满一盘子醋熘白菜心儿了——那是大年初一的醋熘白菜心儿,是摆放在屋子里那一张经年的已辨不清木料和油漆颜色的小炕桌上的醋熘白菜心儿,是与红的萝卜丝白的豆腐丝透明的粉条甚至三块五块的猪肉相伴着的醋熘白菜心儿,是冒着热气并不断散发着柿子醋和棉籽油和平时难得闻到的猪油香气的醋熘白菜心儿,是勾引得人不断地吸和吸和着收拢口水的醋熘白菜心儿,是伴随着村巷里偶尔响起的一两声炮仗的新年时节的醋熘白菜心儿,是母亲精心炒出来的醋熘白菜心儿!
于是,我也就时时地盼望着新年了。新年,有母亲亲手缝制的新衣,有父亲买回的鞭炮,有舅舅送来的灯笼,尤其是,对于穿和玩始终不大感冒但对好吃的东西自小直馋到如今的我来说,更有豆芽儿菜,地软包子,有摆在屋里小炕桌上那满满一盘子的醋熘白菜心儿……
以后,粮食够吃了,钱也慢慢地有了,生活水平虽不敢和有钱人比,甚至也不敢和许多同事比,但过年的时候,也敢把鸡呀鱼呀虾呀的东西往家里买了,也敢给屋角角放一箱子西凤酒了,有亲戚朋友来就打开一瓶,吃饭时不停地满上,满上地劝酒自不必说,甚至,就是没有亲戚朋友来,自个儿吃饭,也敢吱儿吱儿地喝上几口而不怕母亲说浪费了。可看着摆放在桌子上的带鱼呀酥肉呀啥的,却总要问母亲一声,妈,有醋熘白菜心么?妈说,有,有。接着就把醋熘白菜心端了上来。却笑我,世道都变成啥了,还爱吃个醋熘白菜心儿?妻也说,就是,没水平,光爱吃个白菜心儿。我也笑,对母亲说,爱吃白菜心,还不是小时候叫你给惯出来的?母亲说,哪里呀,小时候,那么穷的日子,哪有醋熘白菜心儿吃?我说有,就有,每年的正月初一,不就有吗?母亲的眼睛就湿了,偏过头,说,唉,那时候是咋闹的呀,一个白菜心儿,也成了我娃的稀茬菜……
现在,没有了母亲,每到过年,妻也会醋熘一个白菜心儿要我就着下酒的。醋熘白菜心儿端上来,妻总要问,好吃吗?我点点头,说,好吃。妻再问,有你妈炒的好吃吗?我说,白菜心儿是一样的白菜心儿,可老婆和老娘,能是一样的人吗?妻就一边夺过我手中的酒瓶子一边说,嫌不好吃就别吃!话是这样说,但却就给面前的酒杯酎了酒,说,来,喝一个,今儿个我也喝一个!喝了酒,我的眼前,却就出现了母亲笑呵呵的面容,于是,我默默地说,母亲,你知道吗?没有了你,现在,那一口香香的醋熘白菜心儿,更成娃的稀茬菜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