蜜蜂如斯人如是
案田躬耕,亦如农忙。落地长窗外的夏景如何,倒无暇顾及了。隐隐然,有异样的颤鸣传来耳畔,是头顶送风管的余波震震,还是昆虫一族的低吟浅唱?静谧清绝的一席空间,忽然杂进这似有若无的嗡嗡营营,原本专一的神经立即受它钳制,游移不定起来。下意识分神探寻四周动静,余光过处,依稀感到那声音来自窗口。定神细观,哦,是它——一只蜜蜂在头抵玻璃,颤翅啜泣,只是不能突破那一道透明而坚固的“迷你墙”。
蜜蜂何故,做下这“进时容易退时难”的蠢事,我不禁为之发笑。有道是:蜜蜂之功,在于采蜜。蜜蜂之德,贵在精勤。攀花蕊之巅,目不为之迷。行草野之远,心不有所嗔。可是,这一只却不平凡。它独行天下,不为采蜜而至;胸怀异志,偏为猎奇而来。可知否,庭院深秀,乃理政之要地;花木葱郁,是堆秀之所需。绿茵点金,多无芬芳;竹篁映雪,鲜有真趣。一草一木,分明只为悦目;一朵一盏,岂有蜜事可言?真不知,这只别怀心志的小精灵是将灯红酒绿的闹市误作了草长莺飞的花海;还是故意离群叛类,自作聪明来这红尘禁地一寻好奇?
静观这只快要急疯的蜜蜂,我在窃笑之余,多为它的不幸悲伤起来。叛众离亲已是误入迷途,怎么又生出猎奇之心飞向这幻虚幻实的玻璃窗?一堵墙似的巨窗其实仅从下方推开一扇高不过二尺、宽不盈一拃的缝隙,可是,它隔窗窥探还嫌不能饱飨视觉,硬是寻寻觅觅,要深入虎穴,一探究竟。嗟呼,一个闪念,莽撞一关,看似得胜,也陷入绝境。估计这奇景绝境也吓坏了它,故而就没敢在这险境里从容徘徊,赏心一游,因为这局促的六合空间绝非它平日上穷碧落、下入花丛的天高地阔。呈兴而进,是踌躇满腹;再要抽身,已岂非易事?误入迷途复入歧路,撞进这不幸的危局,连它自己也慌不择路。
不幸的是蜂,悲哀的是人。不过,相对于一只迷途的蜜蜂,灵长的人类,得寻思怎么来拯救它?你看,这蜜蜂以固有的执着,要在那固若金汤的玻璃上寻找出路,岂不是徒劳?其实,窗仍开着,它的来路并未隐没。只是它自己囿于不足一版报纸大小的玻璃上,苦苦地上下求索,就是不晓左右逢源,更不知蓦然回首,来路犹在。而镶嵌玻璃的合金框也就三四个厘米的高度,不料竟成了它有翅难逾的接天围城。我半是惋惜半同情地为它鼓着暗劲,愿它能作“退一步”想,或掉过头来看世界,一切问题当迎刃而解。可蜜蜂非人,哪有这样的思想。何况它的神经系统像飞机架构,没有倒挡,它转不过这个弯,一根筋地自顾奋翅向前,其勇气之足,固然可嘉,然而于事无补的现实却让旁观者为之不忍,以至于心焦起来,是欲入其腹中而不能的那种焦虑。真有些哀其不幸,叹其不醒了。无奈之下,我只好拿起一本杂志将它轻轻逼下那透亮的坚壁,再“强”其后退一步。仅一步,它便猝然退出困境,出了围城。惊获解救的那一霎,它纤小的身子微微一颤,旋即振翅而去,眨眼就没进寥廓世界。
蜜蜂总算归于自由,重回造化。遗憾当时没有一面显微镜细察,否则一定会看到一副鼻青脸肿甚至有些骨伤,且已破涕为笑的蜂容。猜想得出,这只心揣异志、游走江湖的蜜蜂在逃脱“虎口”的一瞬,是怎样的庆幸复侥幸。至少,“非蜂房莫入”的记性大长一截,“退一步天高地阔”的经验也该丰富了一回。至于它能否回头是岸,奋起猛追落掉的蜂群,从此潜心守定原本属于自己的甜蜜事业,我无能随其而去,以观后效,就不得而知了。
收回目光,再入宁静,布袋高僧的诗句却浮现于脑际,怎么也挥之不去:“手把青秧插满田,低头便见水中天。六根清净方为道,退步原来是向前。”诗如清水,意如醒药。蜜蜂只知有进,不知有退,差点困死“围城”,葬身“虎口”。可是,人呢?
时值大忙,青秧待插。这个周末,不妨回水田边去,绾裤捋袖,一劳代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