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棵树
七十有三的父亲和人谈到我这个儿子时,总觉得有点愧疚。就像我读中学的那几个年头,每每和同学朋友谈到父亲时,我总直言不讳,说父亲“用黑手毁了我的幸福童年”。
父亲的手的确黑,精瘦精瘦的。在那些个匮乏的漫长岁月里,他就用这双黑黝黝的手,有波无浪地操持着一家老老少少十余口人的生计,让大家都不饿肚子。当然,能有这样的认识,是我怪罪父亲相当长一段时间后的彻悟。之前的我,觉得父亲手黑,黑在他的冷漠无情,黑在他的狠,黑在他的不问青红皂白。
一切怨愤的导火索,缘于老家木屋一侧的两棵树。要说呀,我的老家山高林密,在那些个年代,缺衣缺食缺钱,最不缺的便是树,触目是绿,有什么好稀罕的呢?我们这些娃,心心念念的这两棵树,就是父亲野外挖幼苗回来种植的,一棵梨树,一棵李树,这两棵树每年都硕果累累。
梨树结出的梨,不能用“个”来形容,充其量只能用“粒”来考量,一粒一粒不及消瘦父亲跷起的拇指头大,涩而无味。李树倒好,结出的是黄李,五六月份成熟,乒乓球大小,酸酸甜甜的。只是,我们没有多大口福,每到成熟时日,就不知从哪儿闯出一群长尾黑鸟,成天待在屋后树林里,一旦树周没人,就黑压压一片落满枝头。不出三日,便将满树李子吃得个片甲不留。
就是这样的两棵树,被我们这些村娃们奉若珍宝。私塾放学或平日里路遇,只要习惯性地对伙伴们一说“我在树下等你”,定会得到热腾腾的响应——无论春夏秋冬,只要没有冰雹雨雪。
这是怎样的两棵树呀?其实,这树实在再寻常不过了。两棵树相聚不到四米,梨树高,李树矮,但两棵树有一个共同特点就是,都在五尺左右高的地方,同向开了个叉,放上一根硬实的竹竿,便成了村娃们翻转嬉闹的单杆。
我们的私塾老师年岁大,且行动不便,从来没给我们上过体育课。单杆怎么玩?这需要自悟。最初是父亲在横着的木条上挂了两根野藤,藤上垂挂一些需要风干晾晒的东西。我们由此受到启发,到山里砍来木通果的藤条,绑到横杆上做秋千。后来,我们又在摸索中学会了做类似于引体向上的竞技,以及在横杆上玩平衡术,等等。反正怎么玩都乐趣无限。
也正因为这两棵树,我成了小村二十多位村娃中说话较有分量的两位“孩子王”之一。另一位“王”,年龄比我小,我心里是默认他为“哥”的,因为他家开了小村唯一的杂货店。和他处好了关系,说不定他一高兴,就会把嘴里含着的硬糖掏出,用手抹一下唾沫,送到我嘴里,让我也含个三五秒钟,过把瘾。当然,我也十分清楚,因为家中的这两棵树,我在他心目中也是有举足轻重的分量的。
有时天一亮,听到家里的狗吠,便由此断定村中、村尾或村子对面的伙伴来玩了,便立即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利索地起床,跑到树下汇合。常有惊喜,也常有失望,但诱惑力经年不减。
两棵树,不知给童年带来了多少喜乐。到山外求学当寄宿生那年的一天,我们几个村娃分手回家时约定,次日上午在树下相聚,不见不散,还相互拉了钩。可是,残酷的现实告诉我们,在回家前三天,父亲已经把两棵树砍倒了!理由是,家里要较大规模地种植袋装香菇,这里要建烘烤房。
天生急性子的我,那时正进入叛逆期。如今想起那一场景,依旧历历在目。我把眼睛瞪得通红,哭嚷着找父亲算账:“村空地那么多,为什么要紧挨着房子,把烤房建在这里?你给我赔,立马长两棵树出来!”父亲是个暴躁如雷的人。但那天他什么都没说,脸上始终赔着笑脸,一个劲地表示道歉。让他感到回天乏力的是,始终无法得到我的谅解。
知道父亲要把烤房紧挨着木屋建,是为了晚上看管火候方便;知道父亲为砍这两棵树,曾一连几十天辗转难眠……这些,是许多年后,我从母亲的一次次无意间的话语中感知出来的。听邻居说,砍树那天,父亲还特意叫母亲按家乡最高礼节燃放了鞭炮哩。啊,父亲,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这些呢?可是,他早告诉我,我又是否能理解呢?
如今的我,依然一次次在梦中,回到那两棵树下驻足,除了等候我的童年伙伴,还等我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