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洗心,关山下酒
作为小说家的陈璞,在他汗漫滔滔的文字中,依然保有着一个顽固而强大的“故乡”。他在那里谛听,他在那里成长与奔跑,他在那里搜集和整理,他在那里天马行空,游刃有余,他在那里劈空结撰,演绎着自己的想象、才情和记忆。这个故乡未必就是他的胞衣之地,也不必是他的祖籍和姓氏的缘起。陈璞动用了小说家的全部特权,将这个时间深处中的“故乡”供在了佛龛之上,顶礼膜拜,日拱一卒,功不唐捐,终于形成了自己的一个小说王国,一块文学的版图。在这一点上,陈璞胜任了他的使命。
而在小说之外,作为公务员的陈璞,却像一只诚实的钟表似的,桎梏在黄河岸边的这个省会城市里,尽心职业,偶尔望天,怀想起远方以远的那一片广袤的天际。某种角度上讲,城市是一个蛮荒且冰冷的存在,它剔除了记忆,扫荡了诗意,消弭了可以预见的深度与广度,让一切都变得平了起来。也恰是在这样的现实语境下,陈璞的心中仍留有嶙峋无比的“故乡”遗迹,仍然没有被剥夺得一干二净。于是,便有了这一本皇皇70余万言的长篇叙事文本。
然而,这样的“故乡”依旧是可疑的。可疑之处在于一些人以修改历史和记忆的方式,硬要说某一段贫穷、封闭、蒙昧的岁月,远比今天要强千倍万倍。可疑之处还在于,一些人在今天立足未稳,于是一头扑向了过去,找见脐带,并且过度的诗化与滥情。可疑之处更在于,他们中的一小部分如今饱食终日,志满意得,非要给成长的履历中涂抹上沉重的苦涩,以衬托今天的威仪。——无疑,这是一种制式乡愁。这样的乡愁类文字依然充斥在大刊小报上,求取着一种寡薄的掌声。
陈璞也曾经这样干过,照例不能幸免。他在漫长的学徒期内,也发表过诸多的散文、小说和诗歌,对“故乡”这一母题的持续抒写,一再挖掘,或许让他渐渐看见了纸面上的陷阱和危险,让他对这种叙述的打滑起了一定程度的警觉。我猜,也许正是在这个关口上,陈璞决定革故鼎新,重新作文,抛弃以往的那一种口吻和熟技,找见一种更高的标准与海拔,找见一种难度。
我想,这应该是长篇小说《关山明月》的初衷之一吧。
这部小说里,可以依稀看见《白鹿原》的影子。
在对待题材这一点上,陈璞似乎颇为骄矜。他在创作谈中这样夫子自道,说他们这个大家族曾经殷实富足,良田万顷,人丁兴旺,有数不清的长工和仆从。他奶奶虽身处僻壤,却常年绫罗绸缎,穿金戴银,一年里能吃几回熊掌,野蜂蜜是拿缸子来喝的。他的爷爷自然也不落下风,有古代侠客之风,脾气暴躁,专爱打抱不平,好替人说和事项。总之,这是一个危险的开头,因为作为读者,我们知道这样的平静很快就会被打破,家境败落、中道崩殂、各奔东西等等的人生转折,随时会像命运的巨石那样滚落而下,出现新的歧路与风景。这些都应该是题中应有之意吧。否则,它就不会是一本家族式的演义,更不可能是一幕宏大叙事,而只能沦为一册苍白的家谱,让后世的子孙们去抚摸,去唏嘘。
陈璞的聪明之处,在于找见了一枚钉子,将这些般般往事都牢靠地挂了上去,让所有的故事与细节有了根据地,有了细密的纹理和走向,有了清晰的脉络,也有了层峦叠嶂的深度与广度。这是一个小说家的权力,其中也不乏他的野心和狡黠。
陈璞找见的这枚钉子,便是陇右一带、关山脚下的和家堡子。
在陇右以至于西北以远的广大地域,一座堡子的存在,具有特殊的象征意味。
因为偏远与贫瘠,星散于旷原之上的堡子,其实就是一片片人为的绿洲,一座座救命图存的客栈,一个个可以期冀的集市与活命之所。一座堡子,事实上就是一户百年家族,一个小世界,一座孤悬天外的大观园,一座充斥了野史和爱恨的舞台。
好了,这一切都准备好了,只待开锣唱戏。但陈璞犹不满足,他还在这座堡子里埋下了一件价值连城的宝物。这件宝物是一根主轴,自此缠绕起了主仆反目、兄妹相残、父子相欺的人生大戏。在陈璞舌灿莲花、滔滔不绝的讲述中,一则波澜无定的传奇拉开了帷幕。
打住吧,我不能再剧透了。
明月洗心,关山下酒。让我们大家肃静下来,扪心倾听。
且看陈璞怎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