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山醒绿
草长在那些年长满草的夏家湾,一些草,我已经叫不上它们的名字了。我还记得,一起长大的伙伴的名字,男孩子的,女孩子的,我都记着,我回过头看走过的路,还记着他们的明眸。
口渴了,跑到水泉的时候,那水泉只是一个干瘪的长满荒草的土坑。踩到荒草上使劲,也没有水出来。我不知道水到哪儿去了?应该说,我不知道的事情还有很多。但我深信,我揣在兜里的10万块钱,绝对再买不回水泉。一些东西,昨天不见就永远不见了。就像那出卖体力的城市,那灯红酒绿,大江霓虹,也与我无关了。从一个地方走了,那里的生活就不再属于你。我又回到了夏家湾,春天的山湾里,这一垄垄撂荒的土地在等我。风吹来时,一人高的蒿草说,这地绝对能长出好庄稼,你看我这大个子。我从那个黄昏就开始挖地,锄草,齐腰深的荒草,我先用镰刀割,再用火烧,弄完一垄地,月亮都半山上了。
没有比清明时节更冷的倒春寒。亲人隔绝,生活又是为了什么?这些年,回到村庄里来的人越来越多,不知道是外面的钱不好挣了,还是大家在外面跑累了,比春天的草长上来、比树发芽开花还要重要的事情突然来到春天。有了男人、有了女人,扁担挑水、劈柴做饭的光阴才是日子。炊烟飘起的房屋才是家,满堂笑声的屋檐才是家。二狗、福生、祥子都开上了小汽车,从夏家湾去小镇赶集,也开着车上山下山。宽叔还喜欢走小路去串亲戚,拾掇一些野物回来送人。点灯都怕费煤油的年代过去了,我坐在月亮下的土地上,等一山坡的草长出新芽来。等去年冬天落在山顶上的雪,像盐一样在春暖后化在庙旁的芍药地里。
谁家的窗户上还贴着慢慢褪色的喜字,紧锁的门窗上,一家人都去了哪里?夏家湾的麦子怎么了?养活不了人了?混在人群中回到夏家湾的我,就想赶紧当好一个农民,连夜把泥土都打绵软,把这满山的荒地都种出粮食来。
我给土炕里填几把柴火,用火棍戳到它们完全燃烧,以保证晚上的温暖。媳妇已经擀好了整案板的面,包好的扁食等我进门就煮哩。地上的火塘里埋着几颗洋芋,烧熟的味道传遍院落。一个茶罐刚刚煮沸,几片馍馍已经烤黄。
我想起30年前的生活,没有见过爷爷的孩子,在别人家爷爷的火炉旁,烤火,吃馍馍,在过年的时候围着桌子喝油茶,吃洋芋粉条猪肉菜,那些年我们的一年四季,脸蛋儿被火烤得通红,身上是烟熏味。我们在糊满报纸的土墙上认字,比眼力。这些事情对我现在太深远,我只对自己的女人讲过,她说这山不好水好,这地不好人好,十个指头还有长短。
满山的草,满坡的树,都起来送最后一程。我的春天,2016年的春分,从这片山坡上走过来,草地像绿毯子一样铺过来,可这些崭新的楼房空着,夜晚的房子黑着,夏家湾的山地都荒着,但一刻刻地在守卫主人这些年的业绩和未来。
这个时候,有两件事必须要做,关于播种,是当务之急。我把洋芋窖打开,把洋芋按照芽口切成洋芋籽埋在土里,一窝洋芋一锹粪,秋后结一窝洋芋;我把麻仁撒在不占庄稼的地边,秋后结出麻籽榨油。我还要把堵在院边的玉米秸秆都放倒,让风进院,花就开了。
春天,有许多人做着盖房定亲这些非常重要的打算。不像我,只知道草上来了,花开了,错过的不是春天,而一错就是一年的营生。草和草相亲,草和树相邻,是因为地缘,人和人相遇,人和地相守,是因为情分。我钻进田野的怀抱,我就不想再出来,我要等麦子拔节,高粱成熟,玉米挂上树梢,一茬茬的庄稼都收割尽了,我再回去。我从来不会因为劳动而感到疲惫,让我觉得累的,其实是别人看我的眼光,和我用怎样的努力都很难赢得的,世界柔软的笑。
我抓了三只蚂蚁回家,把它养在玻璃罐子里。我记得20多年前我做过这样的实验,实验的结果是,关于每一个生命个体,在来到世界后,最后都有截然不同的命运。因为一己的渺小,周围的事物会异常的庞大,环境会改变蚂蚁的行走方式和对待前途的态度。
那一年我14岁,家里面遇了灾难,母亲在医院做了一个手术。那一年我一个人拉着车爬上夏家湾的山梁,往回拉庄稼。一段时间里,我在那个村庄,总是有人在我上山的时候帮我推车,总是在我背不动和饥饿的时候,帮我一把,给一口干粮。我知道那是爱,是看见老天对人不公平的援助。
我最终还是放弃了读书,我去远方打工,数年后带回几十张火车站的车票。给村里每个人发一张,他们每一天晚上听我讲一个地方的故事,时间不长他们就背上蛇皮袋子下山了。出门的人,有的带一个外地的媳妇回来,怀中还抱着小孩。有的学会了一门手艺,尝试着开个作坊办个企业。
只是我还爱拉上牛车,看起来比谁都幸福,在春天的田野上,还像个孩子。泥土里没发芽的草,我并不能全部看见。树木也有不开花的时候,我们不能说它死了。谁不想在春天过上一场春风得意的生活。又有谁,去看望春天的草绿树醒,我们说服不了心底倔强的自己,往往更对不起对我们最好的人。
我务弄的田园,还有40天就满园花香,但这对一个走在外面冷漠的人来说,所有的开放,都毫无意义。也许他的春天已经终结,也许他的春天不再复苏,他心上的雪还没有融化。
草越长越绿,我睡在上面。我看到草开花的瞬间,就是我的过去。在这无比深远的过去里,我另外的生活,都微不足道,我另外的满世界的周游,都不值一提,它们纷纷如春花,被风吹院落,太阳出来时,大地上所有的草尖,头顶着晶莹的露珠,是春天的泪,泥土的泪,草的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