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册页
窠立台,这三个方块汉字,恰似三粒有棱有角的苦荞麦,喂养了一座村庄。这是一个小小的山村,几十个依山而建的庭院,几家有高头大门,红漆门板,几家没有围墙,没有大门。从对面山头看过去,直接可以看到窑洞的门帘,像一面旗帜在飘动。揭起门帘,一窑洞的温馨,就是一家人的天下。还能看到院里的犁,铁锨,在太阳下泛着清闲的光,挂在房檐下的那弯镰,像一钩新月,照着周围的谷穗、苞谷和一顶旧草帽。
有一次回到老家,我发现豁岘里突然多了一座石碑,好像也从土里长出来似的,方方正正,立在路边,犹如村庄一个小小的屏风。黑色的石碑上,刻写着几个坚硬的大字“窠立台遗址”,下面还刻着一行小字:“甘肃省人民政府立”。这是地方最高一级政府为这片贫瘠土地树的碑。我那天路过时,看见几只羊正在那里吃草,放羊老汉怀抱榆木鞭杆坐在那里,靠着石碑打盹。风从豁岘吹过来,尘埃一层层落在他身上,使他越来越像一件刚刚出土的新石器彩陶。
故乡的源头,从一只彩陶的花纹里缓缓流泻出来,离离荒草随风摇曳,绘在罐壁上的一只青蛙,因为干涸,差一点就叫不出声了,黄土地的喉咙里噙着五千年的一声叹息。新石器,一个坚硬的时代,那些夹生的日子,早已成了片片化石,风一吹,满天的星星就斑驳成了一座月光的废墟,或者遗址。
我的故乡,土的天下,最穷的是土,最富的也是土。土地上,驾着毛驴耕作时,泥土翻出哗哗的波浪,好像长庄稼又长野草的土地,忽然之间兴奋了起来,自己把自己乐成了一朵土色土香的奇葩。土路上,车辆驰过时,搅得汤土一路飞扬,仿佛那些不安分的土,在故意追着车子跑,也想乘上车去山外看看桃花和杏花,还有山娃打工的地方是啥模样。土庙里,住着土地爷爷,他老人家好像也是单身汉,没有神仙眷侣,孤苦伶仃,看着土生土长的村民一辈子面朝黄土土里刨食,他慈悲的心肠就难过得啊,说不出一句土言土语。
我们村子里的庙,规模不大,也很朴素,像一户幸福人家的庭院,坐落在村庄最北面,临红尘而居,与人为邻。庙里居住的神仙,似乎成了我们的村民,有了和我们一样的籍贯。充满乡土气息的庙宇,和家家的上房一样,坐北向南,面朝村庄,冬暖夏凉,春暖花开。
我读过书的小学校,这里原先有几棵树,榆树、杏树和白杨树,它们的枝干、叶子和根,上世纪就化为灰烬,重新返入大地作了泥土。不大不规整的院子成了耕地,去年的地膜还捂着干枯的记忆。崖畔下面的窑洞已经坍塌,空洞的门口堆着一堆黄土,还有尘土不断落上去,好像要把伤口一样的窑洞封存。一群麻雀,叽叽喳喳地追逐着飞入破败的窑洞里,小小的翅膀,搅起尘土如搅动了旧时光,在窑洞里涌动,久久不散。
记得王校长把那片犁铧挂到校门口的杏树上时,正是春回大地的日子,他用一节榆树根敲打,先是敲掉一层红锈,然后敲出一片欢快的声音,阳光一样洒满村庄。每天早晨,王校长一边敲钟,一边看着各个山头上走来的学生,心里默念着他们土里土气的名字,直到一个不少地走进校门。这时,对面山上耕地的人,也学着王校长的样子,用鞭杆敲了敲泥土擦亮的犁铧,居然也像模像样地敲出了几声汉字的音韵。
庄稼花次第开放的时节到了,它们大红大紫地走来,喧嚣、奢华、汹涌,我无法一一细数,豌豆撕扯不清的蔓上,一群蝴蝶,抑制着激情,在认真排演杂技节目。也许蝶儿们紫色的心事太重了,豆蔓被压得扑倒在地,而它们的演出似乎才开始,还得层层攀援节节高升。小麦一个比一个朴素,它们最有金子一样的身世,却一点不事张扬,不像洋芋,在头顶上别上一大件一大件银饰,东施效颦地学牡丹,学来学去,没想到学成了山坡地上的新土豪。荞麦开花太铺张了,遍地的香一疙瘩一疙瘩涌动,浓烈得让人无所适从,让人忘记了其他的庄稼也还在山坡上开花。
紫苜蓿,蓝胡麻,在对面的山坡上,它们同时开了花,在六月茂密的阳光下,胡麻和苜蓿好像比赛似的,看谁家的日子过得红火。实际上,作为好邻居,它们的美好品德,都荡漾着馨香的涟漪,被风一遍遍传颂着。胡麻那小小的花朵,像放置在丝绸上的一个个小小的紫色酒杯,精美而高贵,落入其中的细雨滴,都被芬芳酿成了甘醇。那些蜂蝶从花朵上起飞的模样,个个都像喝醉了酒,摇摇晃晃,忽高忽低,不忍离开的样子。
七月,新收割的小麦运上了场,家家大门口,摞起的麦垛子,都是一座小小的麦积山。这一座山上,每一粒麦衣壳,都是一座佛龛,都住着一位慈祥的胖菩萨,每一个从这座山下走过的人,抬头仰望时,内心都会涌满虔诚。
石磨、碌碡,这些村庄的石头,成了黄土地的骨骼,面对岁月的风吹雨打,总有一种沉重表情,保持着坚定立场,为所有的庄稼铺平通向粮食的道路。石磨曾经把到口的粮食一粒粒嚼碎,用五谷的芬芳把村庄头顶的那枚月牙一天天喂胖,把村庄的日子喂养成人,慢慢拉扯大,而自己总是挺着一副瘦骨嶙峋的身子,一圈又一圈画着自己的圆,圆别人的梦。
土被逼急了也会造反,比如在缺雨少雪的那些日子里,土的心里渴极了,容颜被人和畜一遍遍走来走去踩踏得伤痕累累,土的身子被车轮一寸寸碾压成粉末时,土实在是忍无可忍了,就随风而起,一路反上天去。有人说,那是土待在地上太久了,想到天上去看看那朵雨做的云,顺便站在高处,看看远方水做的河流。
我记得张老汉经常在挖水窖,在豁岘最低的地方,以便集聚更多的雨水。仿佛他六十多年的人生,经常被大旱逼到了最低处,沧桑的风云多,滋润的雨露少。他挖窖时像一只打洞的黄鼠,渐渐地整个人陷下去了,只看见他把干透的黄土,一锨一锨丢上来,他从窖里上来时,活脱脱一疙瘩黄土块,被自己从窖里扔了上来,就像土地刚刚诞生的一个婴儿。
干旱山区,一户人家打一眼水窖,就像现在城里人买一套楼房。谁家要打一眼水窖,就像操办一场盛大的事情,家家户户都来人帮忙,挖窖胚、敲打红胶泥,每一样活儿都得操心费气、出力流汗。打窖就像制造一件瓷器,打成的水窖,从内形去看,酷似一件高颈花瓶;从地上看,一眼水窖,就像一只眼睛,眼巴巴地望着天空。打成一眼水窖,如果装满一窖水,那简直就是装了一窖白花花的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