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积烟云
麦积烟雨为古秦州八景之一。这座有着秦岭血脉的山峰,因开凿了成百上千的石窟,内塑千百佛像而受世人敬仰,以至闻名遐迩。
从麦积山下一路前行,远处的苍龙岭、积香山在薄雾中苍翠欲滴,弥漫的烟云给这青翠的人间美景与蓝天做了最恰当的过度,麦积山伫立于群山之中,一峰突起,如同披了一件金黄色的袈裟,时时昭示着它之所以成为佛教名山的与众不同。
于我来说,登临几近百米的悬空栈道,内心多少有点发慌,然而思及前人在没有钢筋水泥的时代,只依靠自己无比虔诚的信仰和简陋的开凿工具,就建成如此气势磅礴的石窟群落,便顿觉有点羞愧了。我紧贴着前人倾注了无数心血的寸寸崖壁小心前行,这崖壁分明附着着前人的精魂,他们矫健的身影衣袂飘飘,凌空飞舞,一件件精美的佛像,在他们神奇的双手中逐一诞生,或秀骨清俊,或温婉淳厚,或丰满细腻,个个神情动人,富有生活气息,让人感觉到佛国世界也是如此可亲可敬。我要向那些不曾留下姓名的大师们致以崇高的敬意,他们用自己的理解重新诠释了佛教艺术的真谛。一尊尊既符合宗教精神,又适应本土民俗的造像,在佛与人之间搭建了一座无形的桥梁,在世俗中找到了一个最恰当的切入点,从而形成一种朴实无华却异常强大的力量。
关于麦积山石窟的修建,《玉堂闲话》载:“古记云,六国共修,自平地积薪,至于岩巅,从上镌凿其龛室神像,功毕,旋拆薪而下,然后梯空架险而上。”可见,当时修建石窟时,是从崖下堆积木材,至高峰处,然后施工,每造一层,木材相继拆除,直至山脚。“砍完南山柴,修起麦积崖”,这是流传在麦积山下的一句谚语,无不说明麦积石窟的修建是一项浩大而繁复的工程。至今,古人在崖壁上架薪的痕迹依然清晰可见,它们默默地隐于万千佛像之间,如同历代工匠的脚印,早已与这山、这佛融为一体,接受着世人的顶礼膜拜。
五代时期,古秦州籍诗人王仁裕有诗云:“蹑尽悬崖万仞梯,等闲身与白云齐。檐前下视群山小,堂上平分落日低。绝顶路危人少到,古岩松健鹤频栖。天边为要留名姓,拂石殷勤手自题。”登临至石窟最高一级时,眼前连绵群山,碧波荡漾,尽收眼底,此情此景,已俨然与这诗境暗合。探头向下,顿觉空气中的水气在阳光的蒸发下升腾而起,似一派梵音袅袅,抚弄着游人脸庞,抚弄着麦积山的每一寸肌肤。
与莫高窟一样,麦积石窟也曾是“有龛皆是佛,无壁不飞天”,同样是丝绸之路文明的有力鉴证。古秦州地处丝绸之路南线与中线交汇地带,是沟通东西方文明之路的重镇。往来之间的,不仅有丝绸巨贾,亦有佛教僧侣,无数先贤用勤勉的双脚,踩出了一条文明之路。与麦积石窟毗邻的大像山石窟、水帘洞石窟等至今仍然生机勃发,如同丝绸之路上佛教文化的一颗颗璀璨明珠,熠熠生辉。
静立于山脚,再次端详这座集艺术与宗教文化为一体的高峰,再次惊叹于它的每一个细节。瑞应寺近在咫尺,其山门匾额由天水近代着名学者冯国瑞正书题写,字形稳健儒雅,堪为绝配。这座几乎与麦积石窟同时成长起来的寺院,用一种更为通俗的方式,诠释着宗教与人性之间的联系,世间沧海桑田,瑞应寺从“无忧寺”开始,经历朝历代改善修葺,数易其名,在它的地基深处,记录着麦积石窟的每一个白天黑夜,他眼前曾走过多少文人雅士、凡夫俗子呢?比如在唐乾元二年的秋日,杜甫风尘仆仆,自长安而来,面对五彩斑斓的麦积胜景,不禁感慨万千,遂赋诗曰:“野寺残僧少,山圆细路高。鹿香眠石竹,鹦鹉吸金桃。乱石通人过,悬崖置屋牢。上方重阁晚,百里见秋毫。”一生沉郁多舛的杜甫,在已近天命之年的时候登临麦积山,内心喜悦与悲戚交织,或许更多了几分对人生的感悟。在他的身后,胡缵宗、王仁裕、王了望、任其昌……又接踵前来,而无论高官巨贾,风流雅士,还是凡夫俗子,在面对麦积石窟这座信仰与文化的宝藏时,他们内心必定都是虔诚的。
“千尺冷门庭,任尔东来西往;一条乌藤杖,由我敲雨打风。”明末清初书坛巨擘王了望为瑞应寺大雄宝殿题写了这样一副对联,我想,这种从容不迫的态度,该是对麦积石窟这件伟大作品最贴切的注解了。
至我离开时,麦积山漫山烟云皆已散尽,在蓝天的映衬下,它用一种别样的清丽展示着自己妩媚的身姿,一种无形的烟云从它四周蒸腾而起,那或许是几千年文明所氤氲出的飞舞的精灵,或许是生活在俗世中的芸芸众生内心虔诚的祈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