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记
土地上会有很多石头,但有些石头,注定会走进人的心中,成为一种见证,一种经典。
没有人知道,那块石头是什么时间放在那儿的,是被谁放在那儿的。
我曾问过祖母,祖母只是说:“老早着呢!”她一脸的茫然,也难以说清它存在的具体时间。它就一直躺在那儿,躺在我家门楼的左前方,紧靠着门楼的前壁,像一位安然的老人,静默在时间的长河里。
那几年的夏天,一早一晚,祖母常常坐在那块石头上,手扶着拐杖,静静地看着街面上的景象。天空,地面,流动的空气,村庄的熙攘,所有的一切都成为她的背景。她很少说话,脸上也很少堆起笑容,只是那样静默着,淡定、从容,把岁月的沧桑沉淀进生命的深处。那块石头,似乎成了她的年老的生命的根基。她就坐在那儿,看,不是看风花雪月,而是阅人世沧桑。
她一定看到过很多景象。比如,那些个夏天的早晨,乡人们担着水桶,纷纷然到大街的井台上担水,夏晨和煦的风中流淌着一种悄然的忙碌,井台上的绳索吱吱呀呀的叫声,划破早晨的曦光,灿然一派光明,村庄便洋溢着一种温馨和祥和;傍晚,下坡的村人拖着疲惫的身体,黄牛在前,农人在后,宿鸟归飞,夕阳残照,离离在屋角梢头,村庄仿佛也涌动着一种劳累和疲乏。那些个普普通通的日子,在祖母的眼前,一一掠过,也掠过祖母年老沧桑的岁月。
阅尽沧桑,才沉淀、熔铸为一块真正的石头。
那一年的冬天,天,落了一场好大好大的雪。石头,被覆盖了,被覆盖在了一场银白和圣洁之中。第二年的春天,雪很晚才化去,它迟迟地留恋着这个世界。雪彻底融化时,我的祖母,也随雪融逝。那一晚,一轮明艳的月亮从东方升起。
我的祖母去世后,那块石头上,再也没有了固定的坚守者,可它,依旧躺在那儿。裸着,晒着太阳,经着风雨,只是,表面上再不像以前那样光滑干净,时时为岁月的尘埃所遮蔽。一些过路的人,累了,就会走近那块石头,吹掉它表面的浮尘,低下头看看它那坚硬无比的样子,然后坐下,休息一下自己疲惫的身体或心灵;有些时候,我的父亲下坡回来,也会坐在那块石头上先歇息一下,他点上一支烟,顺手从地上捡起一块小石子,以之擦去锄头或铁锨上的泥土,于是,工具又变得锃亮,工具上照出石头的影子,那么沉默,那么内敛,老僧入定般淡然在那儿。
工作之后,我大部分时间在外地,但每逢假日回家,我总会将那块石头清扫干净,让它重现昔日的光洁和明亮。许多个夏日的夜晚,我也会像我的祖母那样,坐在上面乘凉。我坐在上面,感受夏夜的和煦和宁静,感受人世间的那份清心和超远。有些时候,坐至夜深,我甚至会感觉到自己仿佛坐进了时间的深处,于是,我就想到了祖母,想到了时间深处的那些人和事,想到了一些忧郁和怅惘。一些个月夜,我会站在一边,端详那块沉默的石头,看它的拙朴和它表面上那些光点闪烁出的熠熠的光。它的拙朴,让我想到人的朴实、憨厚,那些熠熠的光点,则让我透视石头的生命更深处,我仿佛看到它那曾经霍霍燃烧的生命,它那铸造成型的过程,看清了它能成为石的整个生命历程。
土地上会有很多石头,但有些石头,注定会走进人的心中,成为一种见证,一种经典。它用它的沉默,宣示着一些亘古如斯的蜕变或永恒。
哎,想念我家门前的,那块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