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 老屋 童年
天冷了,起床总显得那么艰难,努力把自己从温暖的被窝里拔出来,需要无上的勇气。
小的时候,每到冬天,我就不肯起床。每天醒来,隔着厚纱布的蚊帐,就看到日头从屋顶的天窗洒下一方白亮亮的光。天窗上偶尔停留的竹叶,像雕琢上去的花纹,精美的图案投射到蚊帐上。总是这个时候,我便开始忧愁——母亲一会儿就会大声吆喝着赶我起床,帐外的空气是那么的冷,凉彻骨髓,躲在帐子里面,仿佛被温暖包裹了起来。
果然,母亲“噔噔噔”的脚步声响起,踩得年久失修的地板“嘎吱嘎吱”地响。我熟悉房间里每一块咿呀作响的地板,上百年的老屋里,被上百年岁月踏过的地板,早就黯淡得没有颜色,只是一片混沌的木色。不用看,我就知道母亲在哪块地板上踏过,踩上去,像踩在风琴的键盘上,每一块有每一块的音响,藏在地板下很多年的空气会从缝隙里空空地跑出来,扫过脚背和小腿,再空空地消失在暗黑之中。
母亲先喊了几声,她的声音总是那么响,那么亮,配着地板咿咿呀呀的声音,就像在唱山歌:“快起来,日头一丈高了。”我不晓得一丈到底有多高,只是缩着身子往被窝深处滑。见我不应答,母亲便撩开蚊帐,“嗖”的一下,方方正正的帐子里边立刻豁然开朗,细小的灰尘在那一方光影里盘旋,慢悠悠的,一如童年的每一个日子。阳光刺得我眼疼,我把被子往上拉,蒙住自己的脸。
母亲的力气总是很大,一扯,被子便从我脸上滑下去。然后低低地威胁道:“快点,自己起来,不然我可掀被子了。”我一听,皱着眉把被子裹得更紧了。母亲伸手拍打一下我,“锅里的粥都要凉了,快起来。”
跟温暖的被窝比,一碗热粥显得毫无诱惑,我宁愿饿着肚子继续睡觉。
母亲没有办法了,只好踩着咿咿呀呀的地板出去。再进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一碗粥,热气袅袅舒展开来,在白亮的光里轻柔地舞动一阵子,再恋恋不舍地飘散开去。
母亲帮我披好棉袄,在被子上铺一张报纸,把碗筷递到我手里:“囡,快点吃,小心着凉。”一阵香味,沁人心脾,钻入鼻子,钻入胃肠深处,肚子一下子咕噜咕噜叫起来。仔细一看,雪白的粥上,卧着一个金色的荷包蛋,比天窗上透进来的阳光还要明媚。
狼吞虎咽地喝粥,母亲在一旁笑:“慢点,没人跟你抢。”抬头一看,她映着阳光的那半边脸颊,仿佛镶上了一道金边,绒绒的汗毛清晰可见。母亲是多么年轻,多么好看啊!
母亲收了碗,把报纸叠好放回桌上,又放下帐子,假装气呼呼地说:“懒货,继续睡吧,当心越睡越凉。”
胃里填实了,暖意四散奔走,真舒服!我打个饱嗝,继续睡。可惜,总是被母亲说中,一个人躺着,眼睛瞪得老大,看帐顶上那长条形的一块光影缓缓移动,身子果然渐渐凉了。再捱一会儿,被窝里暖意全无,终于决定起床。穿好衣裳,走到外面,啊!阳光那么灿烂!
童年的每一个冬天,几乎都是这样度过的。在那座地板会唱歌、桁条上有蛇追逐老鼠、母亲年轻好看的老房子里,我慢慢长大。直到有一天,我亲眼看着老屋被推倒,朽了的地板终于见到了阳光,百年前的灰尘飘到很高的地方,一条长长的青蛇,梭子一般消失在屋后的竹林深处。母亲,已有了白发。她笑着说:“不用多久,我们就可以住新楼房了。”而我,却满心悲凉,我的童年,就这样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