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萝
得道的树,就有了胡子。
怎么算得道?够老,老得这一百年没变过样;够静,静得像隐士,云山雾海深居简出,人寻常见不到。人一旦见到时,就被吓一跳:这树,胡子居然这么长。
树的胡子缥缥缦缦,悬垂于树枝上,如窗纱一样朦胧。在川北海拔四千多米的山上,我第一次见到树的胡子,也被吓一跳,感觉如临仙境。当时阳光正穿过冬天,照在那丝丝缕缕上,逆光见之,我如丝般通体透明。
我那时不知道这东西是可以吃的。我也不知道它名字。带路的藏区朋友也说不清楚。其实《诗经》上早就写到了,《诗经》有句,茑与女萝,施于松上。
它就是女萝。
这名字真好听。其实它还有别的名字——
曰:松萝。
曰:松落。
哪一个名字不好听?
曰:龙须草、金钱草、关公须、天蓬草、树挂、松毛、海风藤、金丝藤、云雾草、老君须、过山龙。
想来想去,还是女萝最好听。女萝有性别特征,那袅娜的身姿莫不是女的么。
女萝还是地衣门,松萝科植物。看来,它跟地衣是亲戚。地衣是男性,灰不拉叽趴于地面,张着耳朵倾听世间的声音,沉默又固执。
与一位五十多岁的师者聊天。居然说,曾因为对方名字好听,爱上过一个人。我想,恐怕这样的事情不少人身上都发生过。
女萝,是一个好名字。路上碰到女萝,大咧咧说一句:喂,过来,我有个恋爱要跟你谈。
我第一次吃到女萝,是在云南省云龙县。才知道,这居然也是可以吃的。
云龙县,属大理。大理的天真好:蓝。而且是APIC蓝+1。夜看沘河上的青云桥,天太黑,看不见。唯见河水中有一道白线,溯流而上,速度颇快,似有活物,一会儿就奔到上游去了。过一会儿,又有白线奔溯而上。西安晚报的沉香同见,也大叹惊奇。
然而我说与其他人听,都不信。无人能信。是鱼吧,没那么大。是龙么。云龙云龙,有龙的地方呀。
不仅有龙,还有女萝。那是一道凉拌菜,丝丝缕缕,蓬蓬松松。夜宴开始之前,领导讲话,载歌载舞,热情洋溢,挥挥洒洒。然而我们一桌人腹响如鼓,大眼小眼,瞪着桌上的几道凉菜:这是诺邓火腿,认出来了,豆腐,也认出来了,那个,丝丝缕缕蓬蓬松松的,是什么?
悄悄问边上立着的干部兼导游,他说:树胡子。
我们张大嘴巴。干部接着说,我们这儿叫树胡子,就是树上长的胡子。
于是大家都来研究树的胡子,台上讲什么演什么,都听不见了。新鲜的树胡子会有苦涩味,春夏时候把树胡子摘下来,水煮,晒干,苦味就去了一半。吃的时候,再用水泡几遍,放辣椒、盐、酱油、醋,凉拌了上桌。吃起来,唔,果然,丝毫没有胡子的味道!
胡子什么味道?没味道吧。我们吃的这树胡子,味道不错:有辣椒味、盐味、酱油味、醋味。赞!
听说这树胡子还可以煮进红烧肉里吃。这是可以想象的。红烧肉里烧板栗、笋干、豆腐干,吃过吧?没说的,全是红烧肉味。把树胡子煮进去,估计也是红烧肉味。
这树胡子,就是女萝。云南多高山茂林,古木苍苍,那些原始森林、次生林,是女萝生长的天堂。女萝对于生存条件要求极高。有一点污染,它就不长了。真正是得道成仙,不食人间烟火的。
上网一查女萝,确实可以入药,祛痰止咳,清热解毒,除湿通络,抗菌止血。除了《诗经》里写到,很多诗人都写过它。楚辞里说,“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李白也写过女萝,“蔷薇缘东窗,女萝绕北壁。别来能几日,草木长数尺。”
看来古时的自然生态,真是要比今天好很多。今天,只有跋山涉水去远方,才能见到APIC蓝,才能见到女萝。如果女萝是个女子,她今天一定是个女汉子。
在云龙,住在沘河边上。清晨推窗而望,山是蓝的,天是蓝的,山与天之间,云是白的,山与天的下面,河是红的。沘河,一条壮野的河,在山谷间不息地奔流。